正文 第八集

軍人的戀愛,序幕拉得再長,動人的「戲」也很短。服役期間他們在制式生活中無暇他顧,短暫的休假也常常被部隊電報催回。他們的婚姻往往得經人搭橋,男女雙方介紹相識了,軍人還沒來得及顯示自己感情的深沉、細膩,便進入結婚的實施階段了。林大林算是受到特殊照顧他,春四月探家,秋八月回京為轉業幹部聯繫工作(因為他舉家在京,人熟地熟),兩度相見,他覺得江曼是稱心的伴侶。起初他只是充滿了對江曼的同情。同情與愛情是「姊妹」,感情不覺就在發生變化。特別是八月歸來,江曼有了事做,不再那樣兒憂鬱了,回家來足不出戶,啃書本。大林喜歡她「本分」,這樣「本分」使他服役也踏實。還有,江曼里里外外操持家務,顯然是賢妻良母型。她不是張狂的人,卻是要強的好姑娘。她是很任性的——一見面就要定下同大林的事兒,正說明了這一點。可她久而久之似乎感情上「木」了,顯不出那任性來了。大林說看戲,說散步,說在家聊聊,她全回答「隨你」、「隨你」、「隨你」。其實,這「隨和」之中恰恰藏著股倔勁兒,說明她無可奈何。就連大林提出領結婚證,江曼也沒駁回,可也沒表示熱情。倒是江母樂癲癲地接茬道:「辦吧,辦吧,我從煙囪里走出去以前,就差這點兒心病了。」領結婚證那日,江曼鬱鬱不樂,大林卻喜氣洋洋,換了一身新軍裝。

江曼說:「這回,什麼事兒都了啦……」

林大林:「你不高興嗎?」

「說實話,我沒不高興,好像是去辦一件非辦不可的什麼事兒。」

「你要是反悔,還來得及。我不勉強你。」

「你真敏感。」

「是過敏?」

「大林,我們——太早了……」

「我都二十八了。我是哥哥,我結了婚,小林才好考慮——我這麼想,有點兒封建意識吧?我以後就為弟弟張羅了。不過,你要是嫌早——」

「早點完事也好。完了,就完了。」

「幹嗎老說完了?你到底對我怎麼看?」

「你是好人,你像個哥哥。真的,像個知道疼人的哥哥。」

哥哥?

好在印象還不壞。不過這稱呼里隱伏著危機,感情危機。

結婚證領了。領證的時候,江曼不痛快,大林因為她不痛快,也高興不起來。

訂婚照也拍了——拍得挺彆扭,大林不知在想什麼,嚴肅得像在部隊晚點名;江曼在笑,那算什麼笑?嘴角生硬地翹起,臉頰緊繃繃的,一副苦相。

準備結婚了。

新房布置好了,江家盡其能,林家盡其力。新房按江曼喜歡的顏色,燈罩、床罩、窗帘,全是普藍、靛青、孔雀藍,弄得像冷飲店。總得有點喜氣呀,老娘拗著將枕套、緞子被一色要紅的,粉紅的、桃紅的。紅藍相間,很不協調。新房有點兒發潮,有股霉味,再加上窗帘總是遮著,使江曼覺得那裡有股陰氣兒,平時上鎖,她不願進去。只等一九七九年的元旦大喜完姻。

小松鼠也被江曼送給鄰居的小孩子了。

童川的行李被老母親壓了箱底兒。

吉日漸近,江曼的心裡也漸沉重。

可她決心要做賢妻良母,決不能負了大林,除了管不住夢裡魂魄,白日盡量多找事兒做,不讓自己閑著,不讓思想長草。

一年的日曆,只剩最後兩張了。

幾場好雪,北京裹了銀。老北京盼望這麼個平和的好年,好圖個吉利兒。有的人家新年就貼起了大紅對子,人們不嫌年節多。漫街是售賣食品的大棚。小孩子愛的鞭炮到處都有。年輕人多穿的是朱紅、印度紅,湖藍、墨綠的滑雪衫、腈綸衫,湧向東,湧向西。就連小孩子嘴邊的糖葫蘆也顯得那麼紅那麼亮。真箇是紅妝素裹呢。颼颼飀飀的風兒,也透著脆快。彼時,趕年趕節舉行婚禮的人家極多。也許是十年「文革」的緊縮乾巴日子把人擠兌膩歪了,婚禮莫不鋪張,藉此機會賽賽喜氣兒!就是兩家住在一條衚衕,住隔壁兒,也要弄幾輛披紅挂彩的「上海」「豐田」小轎車兜兜風。省儉的人吶,哪怕是被稱為「土八路」的幹部家庭,也總得做個「臉兒」,擺幾桌席,宴請親朋好友,所謂「誇喜」。大林與江曼的婚禮已由兩邊老家兒周密研究決定:不奢侈,不寒酸,不大手大腳,可也不能栽了面兒。糖果,瓜子兒,過濾嘴兒香煙早已在新房等待賓客;雞、魚、肘子、小肚兒、在廚房撂著,也只待上桌面兒。不準備幾桌酒席,江母不應允:臨了臨了,就獨生女兒這一樁婚事了,不能讓婆家、娘家人嘴上沒油!只有小轎車一項,死說活說才免去。婚禮說定了由老太太操持,林父拿出三百元,結婚典禮就在江家舉行,這意味著江老太太得個「倒插門兒女婿」,白揀個當兵的「兒子。」老人忙得歡天喜地,腳底下也顯得輕快。看看離元旦還有兩日,林大林尚未返京,估摸連隊有事情脫不開身。但既然沒來信通知婚禮推遲,想必就該來了。老人一上午就在裡屋外屋轉圈兒,生怕有什麼疏忽閃失,該準備的沒準備。一過晌午,心靜下來,戴上花鏡,趕早剪大紅「喜」字兒。

江曼卻沒吃午飯,打中午便縮在被窩裡不願起來。仰面躺著,兩眼直勾勾望著棚上輕飄飄的灰掛。

……

「江曼——!」

一聲喚,送進門來個喜盈盈的妙人兒。齊小燕來了。她的打扮兒總是出奇制勝——西洋紅的滑雪衫、牛仔褲、紫紅皮靴。她人和聲音一塊兒推進了門,閃閃爍爍的明眸使蓬蓽生輝:

「曼姐!快起來,好消息!」

江曼躺在那兒像「挺屍」。

「怎麼了?病了?我帶來的消息准能治病。快快,掀你的『老營』了?快起來,你瞧瞧我的手指頭,為你撥電話都撥出黑圈兒了!想讓你過個快快樂樂的新年,然後一切重新開始。我鑽到總參打長途電話——給你找到了那個『失蹤的人』?」

失蹤的人?

江曼一震,騰地坐起來,又直勾勾撂倒了。

怎麼了?

小燕看看江曼,拾頭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手中的雙紅紙,在剪子的利刃下漸漸有了模樣兒——是個紅「喜」字?

老太太:「什麼人哪?燕呀,你別瞎張羅了,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聽大媽的,也該找個人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有不出閣的?」

「大媽,您說什麼?」

「你曼姐後天結婚。」

小燕驚呆了。

江曼一下子用被子蒙上臉。

小燕連連搖頭。她一直惦掛著江曼的事,費事勞神,耽誤功課,託了同學的父親,同學的父親又托自己的戰友,終於打聽到了童川的下落。小燕迫不及待地找到總參一個熟人,與童川通了電話。她告訴童川:江曼還在愛他,等他!她讓童川快來信,一定要在新年前返京,讓江曼大驚大喜,把過去留在舊年,讓一切在新年開始,今天她接到了童川的信,說同時也給江曼寄了信,明日便到北京來。天哪!她設想著那重逢的場面該如何動人。她自己先激動得想跳,想唱,想笑,想哭了。可是,她懷裡揣著的一盆火,兜頭被潑上了冷水。

她可不饒人:

「江曼,你起來,我在外面等你!」

剪刀咔嚓咔嚓在響,好像剪的不是大紅紙,而是小燕和江曼兩個姑娘的心,要把她們的心剪碎,剪成老太太想求的樣子。

江曼激動了,激動得手伸不進袖子里去。

小燕一陣風似的刮入院子里。

江曼爬起來,出來,推開新房的門。新房沒生火,陰冷陰冷的,窗上全是神秘的霜花。小燕氣呼呼地跟進,巡視四周,從床頭柜上拿起大林與江曼的訂婚照,鄙夷地看了看,又放回去:

「此人大概是收入可觀,前途無量,也許還有個原子反應堆似的老爹吧?我說那天我在電車上喊你,你怎麼不理睬呢?是這樣——您另擇佳偶,有了理想的丈夫了!您怎麼不給個信兒,讓我瞻仰一下您愛人的丰采呢?我好借借您的光兒——噢。用不著老同學了,把老同學全扔一邊了。」

齊小燕的話像馬蜂似的蜇人心。她夾槍帶棒,連諷刺帶挖苦,話里攙著一陣陣冷笑,一陣陣苦笑。江曼的臉是木然的,眼睛定定地瞅著牆角,像是臨刑的犯人,硬著頭皮任「宰割」。她的內心異常痛苦,小燕的斥責雖是意料之中,可江曼有些受不住了,眼圈紅著。

「我恭喜您了!」小燕轉身欲走。

「小燕!……」

「怎麼?」

「你罵我我也不怪你,誰讓我是個凡夫俗子呢;我受不住了啊!……」

「……」

江曼這一聲嘆息里藏有多少痛苦,小燕聽得出。她的心略有所動,憑窗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人哪,人!……其實我也沒權利說人。我還不是看破紅塵卻又墜入紅塵?!我完全是自作多情!江曼,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也不是成心噁心你。完全怨我自作多情!看錯了人!我託人打聽到童川出了監牢,和他通了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