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集

落葉了。

江曼在都市西郊的香山小樹林里呆坐著。

黃的葉,紅里透褐的葉,在深秋的風裡掙扎著,悄沒聲地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又滑下來。她把兩腳插在落葉里,已默默拾些葉子,蓋住腳,埋住腿腕,一味地向上堆。

這是幹什麼?給自己造「黃葉冢」?

她喜歡念詩,不會做。要是能做詩,她一定寫寫她和這黃葉。她覺得現在自己就是一片黃葉,不知飄到哪兒去。童川也是一片黃葉,不知落在了哪兒。真是黃葉飄零似的迷茫啊!可是秋天的黃葉畢竟綠過。她默默把黃葉兒放在嘴裡一嚼,葉脈里還保留一點點兒甜的汁液。你呢?她自問,你綠過嗎?甜過嗎?

成團成堆的葉子從她的頭上落下來了。

抬頭看看,是小燕走過來了。小燕彷彿知道她想埋了自己,鬱郁地來幫忙了……瞧瞧齊小燕,江曼更想大哭一場。人家身手不凡,已經作為第一批憑考試錄取的大學生,邁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殿堂了。她找小燕想主意,齊小燕也想不出辦法,只好拉她到這裡來——說是找個地方使勁兒哭一場,痛快痛快。小燕多幸運哪!風采翩翩。她柔軟的秀髮如瀑布垂肩,頭上斜扣雪青毛線帽,仿法蘭西帽子的樣式。身上穿著黑亮而柔軟的羊皮短大衣,大翻領兒處飄逸出一角火紅的喬其紗圍巾。腳底下是紫紅的半高跟皮靴。在滿山黃葉的映襯下,顯得那張惹人注目的臉蛋,那麼白凈,那麼透明,那麼青春煥發。一雙精靈靈的丹鳳眼在扇形長睫下活脫脫地轉動。身挑兒曲線迷人,簡直是出色的時裝模特兒!她的情緒時陰時晴,易感染別人也易受別人感染。現在她那副晦氣相和江曼差不了多少。

她把一片片葉子往江曼頭上扔:

「我先幫著埋葬你,你再幫著埋葬我。」

「該埋的就我一個,倒霉的就我一個。」

齊小燕眼角一紅,沒說什麼,無言地挨著江曼坐下,兩人靠在一起。

兩個人的腳全伸到黃葉堆里。

黃葉轉了向似的,在凄凄厲厲的秋風裡打旋兒。

「我該怎麼辦啊……」說著,問著,在這寂寥無人的黃葉林里,江曼毫無顧忌地哭開了,哭得嗚嗚的,雙肩直抖。小燕先是眼圈一紅,無聲垂淚,隨之也嗚嗚地哭起來。

好像黃葉堆里展開了哭鼻子比賽。

她們各人哭各人的,誰也顧不了誰。

哭一陣,江曼說:「得了,我不拐帶你了……我不哭了。」

「我想哭!沒哭夠!哭哭痛快。嗚嗚……」小燕的哭聲像吹哨似的,慘極了。

「得了——全怨我。」

「誰都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不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有的是。」

你還有什麼不幸呢?報社副總編的女兒,父親落實政策了,家是家,人像人,又考中了北京大學。難道她想起了在北大荒累死累活的情景?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那麼,她想起了在告別北大荒的時候,喝著酒,有個夥伴問她:「你辦回北京用了什麼秘密武器?」小燕她叭地摔了酒碗:「你他媽再胡謅,姐們兒不客氣!」——她畢竟現世現報,出了氣呀!

哭什麼?哭什麼?

「我為了回北京付出了什麼代價啊……嗚嗚……」

小燕在痛苦中透露的這一句話,使江曼的心猛地一沉。是呵。也許她……那太可怕了。小燕和她全這樣兒,為了一種狂熱,為了追求一種朦朧的東西,甚至不顧一切。

「到底怎麼了!」

「別問……曼姐你別問。你別問你就別問……」小燕旋即就忍了淚,好像是怕在感情衝動時露了底。她心裡的傷疤不願被人看見,擦了淚:「不哭了,夠了,今天挺痛快。」

「從今往後咱們誰也別哭了。你更不應該——你是這一代人里最幸運的了。」

「幸運?呵呵,幸運!只有幸運的人才知道自己的不幸,不幸的人卻不知道自己幸運……」

「行了?」

「行了。」

「我不該拉你上這兒來,惹得你……」

「是我自己周期性感情低潮,沒事兒……現在完事。」

「完事了?」

「嗯,完事了。」

沉默。

落葉,葉落;葉落,落葉……

「小曼姐,我太自私了……不過,說真的,經過九九八十一難,你們會更好的。我還記著童川說過『闊葉能變針葉』那句話。儘管可能是非理性的,可我相信。你能找到他,找到了,探監,送飯,送寒衣……你想著他,他准也想著你。這就是幸運啊!這一點就比我強——我是註定要當個現代『尼姑』了。」

「我上哪兒找他呢?」

「反正找得著。」

「找不著!」

「找得著。」

兩個兵團戰友,剛才一塊兒哭鼻子,現在又在爭論。江曼奇怪,齊小燕哪兒來的自信呢?她覺得齊小燕比自己強,自己已經完全陷入迷惘、失望和痛苦中不能自拔了。從前的江曼丟了,現在好像換了個人兒。從前那個一往無前的小燕卻藏了痛苦,依然如故。小燕忽然又想了個點子:「走吧,我想了個主意,上軍區司令部去問問,撞撞運氣。世界上的大門全是撞開的。」

說走就走,雪青色的毛線帽,大紅喬其紗圍巾在黃葉之間穿行。這小燕!唱起歌兒來了。唱的是風行世界的義大利拿波里歌曲《我的太陽》:「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後,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氣,令人精神爽朗……」她的歌聲非哭非笑,純粹是一種發泄,一種掩飾。她大聲地、毫無音樂感地吼著,踉踉蹌蹌向山下跑,攪動得黃葉飄轉。她的神態和她的歌聲極不協調。怎麼能說是「暴風雨過去後」,「天空」就「晴朗」了呢?陰雲,在她和她的臉上並未散盡!

兩小時後,她們來到軍區大院門口。那軍事指揮機關高牆深院,崗哨荷槍實彈,令人望而生畏。傳達室圍著男男女女。人們要進院門,必經此關卡,必得往裡通了電話,准進,才能開出入證。小燕在人群中只一立,便吸引了傳達的目光,他忙一陣,用眼皮把別人夾到一邊去,挑出了小燕:「你找誰?」「我們打聽一個人。」「他在哪個部?住幾號樓?」她們答不上來了。江曼忙道:「是這麼回事兒。他是去年年底當兵的,叫童川。我們知道他在北京軍區的部隊。想找這個人。」「北京軍區可大了,他在哪個軍?哪個師?哪個團?沒法兒找,我這裡只管大院。」話趕話兒,逼到這份兒上,江曼才擠出不願公布的實情:「他是犯人……」這話沒落,傳達的目光刷地雪亮,從上到下打量江曼和小燕,彷彿要找出她們和犯人的聯繫、共同點。那冷漠的不信任的目光使江曼打了個冷戰。聽見傳達說:「我沒法找。」

「媽能把你往火坑裡推呀?」

「您都是好心——別嘮叨了,讓我看會兒書成不成?」

「好心你當驢肝肺?小曼哪,我能跟你一輩子?早晚不是一把火燒了,走『煙囪衚衕』?就是他沒出事兒,我也瞧著他沒爹沒娘的沒收沒管兒,瞧瞧,讓我說中了不是?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甭橫豎不入耳。」

「煩死了!」

「煩死也得說。說,說!哪有不出嫁的姑娘?七老八十了,也得老家兒養活你?」

「得了得了,我的媽媽吔!您上大街拽個男的來,把我給出去完事。」

「沒人跟你閑打牙,鬧著玩兒。趕明兒劉大媽給帶個人來,姑奶奶,等你個話兒。」

「帶來,帶,帶!給我找個吃飯的地方,您就甭養活我了……」

「把你養活大了!養活二十好幾了!現如今說這話虧不虧心哪?虧不虧心哪?甭跟我治氣。看看,行便行,不行就算,也沒牛不喝水強按頭,你自由哇。我說你看不看?」

「不用看——我沒意見!」

老母親在防震棚外用蒲扇把爐子打得啪啪響,一團一團的煤煙彷彿就是從她那氣鼓鼓的腮里騰卷而出的。江曼本來在小棚子里複習早已荒疏的功課,既是在書本里尋找寄託,也是想有機會考個中專技校什麼的,找個事兒做。可她一刻也得不到安靜,母親心裡整日整夜只繞著這一件事,吵得她神不守舍。她仰天撂倒在床上。用課本蓋了臉,眼淚從書脊下邊淌了出來。她剛才的話是認真的,是任性的,是向母親「挑戰」,也是無可奈何的抉擇。秋去春來,從童川來信算起七個月過去了,已經又是春天了,童川依舊音信杳然。她無路可走,也無法可想。她給軍區司令部寫過信打聽童川下落,信如石沉大海;她找兵團的夥伴打聽過,無人得到過童川的信兒。小燕也是一籌莫展,而且功課很緊,不好麻煩人家。江曼她至今沒有得到工作,整日在小棚子里窩屈著,吃著爸爸的撫恤金和哥哥寄來的贍養費,實在是難以張嘴,沒臉下咽。最難以忍受的是老母親嘮嘮叨叨的車軲轆話,天天逼她就範。她頂不住了,再不想主意換個環境,就要憋瘋了。江曼一小任性,脾性上來不計後果。她現在,跟童川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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