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集

童川和小黃向山下疾走,一路上軍車不斷駛來馳去,塵灰里總有硝煙味兒,炮彈不時會拖著尖厲刺耳的嘯音飛過,不礙,只要那炮彈不落在眼皮底下,他們早已習慣了。安靜下來,反而讓人心焦。童川的腳下很有彈力,很輕快——小黃因此可以判斷出副營長的心緒很佳,但並不指望他能泄露點什麼秘密。童川沒有再說一句話。平日,團隊駐地離江曼所在的野戰醫院百里之遙。戰爭給了童川與江曼重逢的機會,可又禁止他在自己生活的圈子裡稍事留戀,不許他回憶以往,預測未來,爭取現在。他已經很滿足了,終於又同江曼見了一面。這是他戰前和戰中屬於個人的獨一無二的願望。他不知道這個願望為什麼會使他燒膛,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拗不過自己——也許,他得承認,他還有一根十分脆弱的神經。但是,這次見面,完全是他預想的那樣子——很自然,很隨便,淡淡地——連手都沒有一握。他不能在江曼面前表示更多的情感。倘若犧牲了,他想,這樣,也就不會給江曼留下更多的痛苦、惋惜和遺憾了。

他為自己能壓抑了感情高興;

他也為能見到了江曼高興。

他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感情不是在臉上,也不只在輕靈的腳上。他的手痛痛快快地從衣兜里摸出了兩根幾乎揉爛了的雲煙,遞給了小黃一支。

小黃狡黠地叼著煙笑。

童川吸煙的樣子也很陶醉。

然而,戰地上沒有一個早晨是完整的,人也很難有一個笑容是完整的。越軍的炮擊起初似乎是為了麻痹人,散漫地向山上擂了一通。突然那隆隆聲就近了。在他們走過曼溫河橋約四十米遠的時候,一發炮彈落在童川和小黃旁邊的曼溫河岸上。童川甚至來不及判斷炮彈飛來的方向,就感到氣浪的推動,臉皮一陣乾燥、灼熱,機靈的小黃推倒了他。幸虧炮彈是落在河邊的陡坡上。只有一些沙石土塊落到了他們身上,砸在鋼盔上。

敵人的轟炸目標是連接「Z」形公路的曼溫河索橋,但不知差了幾個密位,炮彈全射在距索橋三、四十米處。圓柱形的煙塵中,鋸齒狀的彈片成扇狀四射。硝煙把公路切斷了。有一輛披著偽裝網的卡車,滿載修工事用的工字鋼,卻從煙霧中像扭秧歌似的衝過來,在彈坑累累的公路上跳躍著,顛動著。駕駛台前的玻璃已經粉碎,駕駛室的鐵皮上鑿出了幾個洞,門縫裡滲出了紫紅的、黏糊糊的血漿,滴滴答答灑在黑褐色的地上,又被煙塵遮去。

童川從沙土硝煙中抬起頭,看見了這幾乎失控的軍車,驚叫了一聲。更使他震驚和擔心的是:這輛「扭秧歌」的軍車後面還有一長串軍車跟著,穿過硝煙,奔向曼溫橋。

炮彈繼續向公路傾瀉。

前面那輛軍車,駛近曼溫河橋的時候,撞在了河邊的一棵桉樹上,保險杠撞彎了,車頭變了型,車燈粉碎。司機樓里卻無聲無息。

後面的軍車全剎住了。

有一輛北京吉普滑溜溜從後面鑽過來,頂在撞毀的卡車後面。

童川和小黃掉頭向出事地點跑去。

一長串軍車的車門依次打開,人們跑向撞毀的車前。有人從彈痕累累的駕駛樓里抱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汽車兵。那人是頭部中了彈片,滿臉是血,軍衣染得一片紫紅。他的戰友失聲地叫著「班長!」嗚咽著,掏出急救包,止血、包紮。童川過去摸摸傷員的手,已經涼了,硬了。

「沒用了……把烈士放下,快回車裡去。」

沒有人動作,只有人木然地繼續包紮。

童川拉了那抱著烈士的戰士一把,那戰士粗魯地把他的手臂打開:「你滾!……」

童川板了臉吼道:「抬走!」

人聲嘈雜,危險顯而易見。「趕緊抬吧!」「快點!」「沒聽見打炮嗎?」「讓開讓開……」

烈士被抬走了。

剛才抱住烈士哭泣的司機追上去,被童川拉住了,那人滿臉是淚,眼睛血紅:

「幹什麼?你幹什麼啊你?」

「廢什麼話?開車!疏散!」

不知是什麼意思,臉上毫無表情的副營長把手槍往胸前一帶,弄出了驚心的一響。

司機這才醒悟了,回首向硝煙瀰漫的公路後邊望了望,流著淚,跑回自己的車前,鑽入駕駛樓,把車門狠狠地一摔,閘住了悲痛。

童川站在搖搖晃晃的索橋前頭,儼然是一個調整哨。由於撞毀的卡車翻躺著,橋面又窄,感情衝動的司機很可能出事。童川指揮著載工字鋼的軍車小心地避開障礙,擦著橋欄上路。正在這個時候,一輛救護車從上面衝下來了,駛上了索橋。

童川成一個「大」字攔住了救護車。

司機從窗子里探出了頭。

童川:「退回去!倒車!」

司機回頭望望那搖搖晃晃的索橋,面有難色。

救護車的側門開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軍人探出頭來。

江曼?!是江曼。所長讓她去領血,因為急需,頂著炮擊出來了。

都說是別時容易見時難,可在這一個早晨,童川和江曼竟是兩度相逢。但是他只掃了一眼那白大褂,目光便直視救護車司機:「磨蹭什麼?倒車!」

江曼:「你幹什麼?我是去取血的!」

「倒車!」

「你有什麼權力命令我?」

「倒。」

童川的輕蔑,很令江曼惱火。

炮彈飛翔的嘯音又從天上划過。江曼跳下車來,這回她看清了,也聽到了——越軍正在轟炸公路,面前阻滯了一列長長的車隊。

司機往回倒車了。

江曼想回車上去。

童川一把拖住了她,很粗暴。

小黃跑到橋上,引導救護車退了回去,退到了河對岸凹處。

童川指揮載著鋼材的卡車盡量慢些穩些駛過橋去。

一輛,二輛,三輛……

江曼等得心焦:「我是取血的!誤了事兒——請你上軍事法庭!」

「軍事法庭?我早去過了——這你知道。」

江曼身心一顫,她失言了。為什麼要戳痛人家心上的疤呢?好像是成心哪壺不開提哪壺。可是,她發現童川似乎並不介意,連頭也沒回,指揮橋東的車隊疏散開,馳過橋去,又招手讓橋西的救護車以及剛剛憋住的幾輛大車小車開過來。

越軍的炮擊停歇了。

童川:「走吧。快點。」

江曼:「您簡直像個不可一世的『將軍』。」

「可以這麼理解——快走吧,不然,我可要先到軍事法庭等你了,那兒——對我不陌生。」

三十歲獨身女人的情感簡直不可思議,何況又是個女軍人?即使是難得與久已鍾情的人重逢,即使這在戰地上的重逢很可能成為最後一晤,她也小心謹慎地支付自己的情感。她可能用最冷的話語表達最熾烈的情緒;可能用帶刺的蒺藜代替美麗的玫瑰;也可能以漫不經心來掩蓋自己久受煎熬的愛戀。平時尚且難猜大齡獨身女人的心境,戰場上更不用說了,因為有比個人悲歡更為重要的東西,有比個人命運更為重要的東西,灌注于軍人的靈魂之中。然而人到底是個活物,心靈對外界信息的處理不盡相同。江曼雖然夾槍帶棒地諷刺了童川一下,對童川的「傲」與「冷」頗有些不滿,可是,共同的冒險,共「享」硝煙,畢竟是偉大的感受。今日兩度相逢,一次是淡淡地談了幾句沒意思的話;一次是像陌路人,說兩句話還都帶著刺兒。儘管如此,她並不怪童川,特別是童川臨了可著嗓子喊了一句:「小心哪!」她的心立刻軟化了。她把臉貼著救護車後窗,向煙塵里的童川揚了揚手。

救護車在尚未散盡的硝煙中衝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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