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集

別時容易見時難。久別重逢常帶著偶然性。其實呢,偶然里又藏著必然。人們為了那些有重要意義的重逢,彼此期待著,尋找著,靠攏著——山不轉水轉,可不就重見了么?「去來固無跡,動息如有情」,說的正是這層意思。且說,一九八四年五月六日晨四時許,童川檢查了防禦陣地回到隱蔽部,就將通信員小黃搖醒了。小黃迷迷瞪瞪坐起來,睡眼被電筒的光照得發花,移目向隱蔽部外面望去,黑漆漆、混沌沌的夜色凝重得很。副營長不耐煩再等,高大的身軀已經塞出隱蔽部,沿蛇形交通壕先行了。小黃只好不樂意地跑步跟上。唉,急什麼呢?搶鏡頭?赴約會?夜襲?都不是。自從部隊用血的代價佔領1075高地,轉入防禦之後,陣地簡直成了「旅遊」勝地了。不知從哪兒冒出了成群打伙的記者、作家,電視台的、電影廠的……縷縷行行上陣地。這些人生性喜歡亂跑,營里必得有人接送,既做「警衛」,又做「看守」。和平時期的局部戰爭,就這樣兒。後方的文藝、新聞界人士巴不得都來湊熱鬧。昨兒傍晚,童川撂了電話,對小黃說:

「明早五點出發,下山接人。」

「什麼人?」

「詩人,女的。注意著裝。」

「女的?」小黃的眼睛打了個閃。

「是個女神。是軍長批准她上來的,沒事兒找事兒!不過,此人敢到陣地上聞聞血腥味兒,也算是女中的人傑了。」

聽不出副營長對這件「新聞」的褒貶,肯定與否定兼而有之。小黃的眼睛閃閃爍爍,鄙夷地說俏皮話:

「副營長,把陣地前邊那敵人的死屍扒出來,讓她瞧瞧,不嚇死就給她請功!哈哈,管保腦袋裡的詩也嚇跑了。」

「廢什麼話?記住,早晨五點。」

五點就五點。

可是才四點多鐘就把小黃給轟起來了。

猜不透他要做什麼。這位體魄健壯的副營長,少言寡語卻常有驚人之舉。他是本團惟一的一位坐過一年半監牢的幹部。也許是監禁生活把他的臉拉長了,使那張長而粗糙的臉極少表情。他有時會長時間地沉默,那也是遠離塵世生活過的人才有的沉默。因此乍看上去有點兒讓人害怕。他「玩癮」極大,據說一小在北京少年體校呆過,在北大荒「兵團」的時候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燈。可是斗蛐蛐,打鳥兒,逮黃鼠狼這些嗜好都在監獄裡改造掉了。惟有拳擊(他自備兩副拳擊手套)、足球、健美、舉杠鈴和單杠這些愛好如影隨形,他今生今世怕丟不開了。他訂的雜誌五花八門,《武林》、《足球世界》、《北京體育》,還有幾種「文摘」。沒事兒喜歡抄錄些格言、警句之類的。他訓練部隊從不心軟,長長的鐵面無笑。就說兩年前國慶節團里搞小閱兵吧,他當時還是個連長。瞧他的連隊一過來,就十分顯眼。齊刷刷一個方陣,練成不可拆散的整體。橫排縱隊全如有尺卡著。一列列戰士好像電鈕操縱似的,將一排腳尖刷地放出去,又收回來。一排排戴白手套的手機械地上上下下,如織布機在運動。手腳生風,發出節奏鮮明的「嗚嗚」的響聲。最精彩的是,沒人歪頭斜眸去瞟著右側排頭兵,間隔距離也不差分毫。只是戰士們身體顯得僵硬,軍衣後面雖汗已濕透,卻有個「T」形的乾爽處,閱兵一畢,少壯派團長楊勇俠——當時的參謀長,把童川留下了。

「童連長,請把腰帶解下來。」

是,解腰帶。

「脫軍衣。」

是,脫軍衣。

「向後轉!」

噢,秘密在後背——他自己和每個兵一樣兒,褲帶後面全插著個「T」形木尺!木尺已將襯衣兩肩磨破。如果讓童川脫個赤條條,可見他腰的凹處被木尺頂出一塊青紫。

「閣下治軍倒有些歪點子!」

他眉毛動動,算是笑了。

他不無得意。

轉眼間,童川已經在足球場上了。他作為前鋒、隊長、滿場飛。像個孩子似的斤斤計較「一城」得失。板著臉爭強賭勝,竟然為一次判罰點球同客隊爭吵起來。

成熟?孩子氣?似乎兼而有之。

有一回,童川大出「風頭」。新年聯歡會上,他原報節目是體育表演,等到出場卻令人一震——他,率領赤膊赤腿七條漢子,渾身塗滿了凡士林油,在燈光球場表演了「健美比賽」。左側、右側,腿腱、臂肌,油光光的「塊兒」蓄滿了力,照亮了全團官兵的眼。

楊勇俠樂呵呵對老政委道:「真有時代感!不錯。」

有時候童川也不能說不「老成」。他對自己的經歷諱莫如深。他的獨身生活似水潑不透,針插不進。楊勇俠幾次為童川張羅婚姻大事,均遭失敗。

童川從來避諱談女人,可是誰能禁止在枯燥的制式生活里談談老婆、戀愛史呢?別人興高采烈聊起這些,插科打諢,他就毫無表情地躲到角落去了。

清高?

抑或是心裡有隱痛?

他這人是個「謎」。

在德高望重的老團首長退下去,楊勇俠升任團長,成了「主官兒」之後,才把連長童川調到三營任副營長。這時,部隊已進入臨戰狀態了。

小黃問過:「副營長,你寫遺書了嗎?」

「我只有一句遺言——埋我的時候,挖個大點兒的坑——拜託你了,小黃。」

「你怎麼不寫?」

「沒處可寄。」

對了,他是個孤兒。有個後娘,早斷絕關係了。

從來不必請假探家,部隊就是家。

為什麼不結婚呢?

小黃猜不出,也不敢問。

可是,一副領章雖然緊緊地鎖住了童川感情的閘門,使那張並不英俊的、顯得過長的臉上少有生動的表情,但他的情感卻在大幅度的行動中得到傳導。進攻戰的時候,他只說了兩句話:「穿插到位立即跟著自己的炮彈向上沖,別等!」「傷亡不到三分之二,不向團里報傷亡。」他自己一直跟著突擊連,開進,穿插,身先士卒。他那張長臉被硝煙熏得黑如假面,白多黑少的兩目是那麼嚴峻、堅忍、威武。攻佔陣地之後,他從一個越軍中尉的屍體上搜到一個硬皮兒的筆記本,扉頁畫著一個長頭髮女人和一個小孩。那中尉是戰鬥到最後,自己把子彈射入胸膛的。浸血的畫中,女人和孩子成「∧」字形靠著,彷彿一離開就會摔倒。旁邊還寫著詩,是參差不齊的長短句。童川將那筆記本慢慢地合攏,竟然重新袋入死者的衣袋裡,冷靜地對戰士們說,「埋了。」他反常的動作使一位剛上來的宣傳幹事吃驚,這硬皮兒筆記本,這畫,這詩,是難得的戰利品。既可在展覽會上用,也可留做戰爭紀念哪!可是……「埋了,」童川重複著不可抗拒的命令。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的內心世界卻是異常複雜、豐富,他的感情也跌宕起伏——可是你看不出來,甚至猜不出來。

好大的霧啊!

這是個黑色的時辰。亞熱帶叢林黑沉沉,連霧也像扯不開、解不脫的又黑又濕的棉花套子。大山彷彿依舊在吐絲作繭。霧一層一層疊起來,變得沉重,就向陣地上飄墜,落在衣上臉上成了粘粘漬漬的雨點兒。在山霧裡行走,人的臉不覺會套在蜘蛛網裡,手只好亂抓一氣。交通壕以外,到處是彈坑,到處布著雷,霧裡是否有越軍的特工隊潛伏在咫尺?

神秘,深邃,危機四伏。

童川鋼盔上的熒光在霧裡難辨,時隱時現,轉瞬即逝。

「誰?!」隨著問話,槍嘩地發出金屬聲。

「要問口令!」

「啊——口令?」

「北京。回令?」

「你是——童副營長?」

「回令!」

「雲南。」

「誰帶班?」

「我。」

貓耳洞里影影綽綽是個罩著手電筒在看書的人。手電筒滅了,那人側身而出。這是步校畢業不久的「學生官」——代理排長林小林。這位小白臉兒,是烈士的弟弟,聰慧敏銳,大大咧咧,似乎生來便只會當官兒不會當兵。他操一口京腔,一聽便知是童川的「老鄉」。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一點也不怕副營長凶煞的吼叫。

童川:「你懂得什麼叫戰場紀律嗎?」

林小林:「您指的是哪一款兒?」

「懂不懂?」

「懂。」

「你幹什麼去了?」

「看看書——我困了,看看書。」

「什麼書?」

「《拿破崙一世傳》。」

「您真了不起!帶著『拿破崙』上了陣地。可你連個代理排長也不稱職,帶崗都不會。我看你應該掛職下放當戰士了。」

小林低了頭。

童川一轉臉:「小黃,走。」

小林似想挽回點面子,緩解一下氣氛:「童副營長,下山哪?帶兩包雲煙來過過癮,抽一根賺一根兒。」

童川沒再理會。這位和「拿破崙」一塊兒上了陣地的林小林,他的哥哥曾是童川的戰友,一九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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