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見此一枝花 四、白蛇

我羨慕人間。

說來無人信。

人間的花、草、樹、木;人類的生、老、病、死;人世的情、恨、憂、慟;人為的禮、義、廉、恥。

我羨慕人間,它自有種秩序的美。

吾等同輩,雖可修行,亦能壽長,但此「長」非彼「長」。此地人跡罕至,鳥路才通,洞中一日,世已千年,坐看雲捲雲舒,望盡潮汐潮落,這是對的。

雖然也沒有人來告訴你,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修行是怎麼樣的,如何才算修行完畢。概出自於一種本能吧,我知道遵循此道是「對」的。可太過正確的東西,總嫌它味道淡,少了點什麼,又不知道究竟少了什麼。

沒有人相信。妖精一思考,佛祖就發笑。

但我要什麼人信?略施點法,眾生皆迷。

人類常用某個辭彙來形容如我這般所設的法術——「妖言惑眾」。聽起來罪孽極深,萬劫不復似的,嚇壞奴家了。

我嗤笑。其實他們不懂,妖言並無法單向度惑眾,但凡存在「惑」,必定是因「迷」,正如他們「信」了,心底深信,不疑有他,才會被「惑」。如若不信,「惑」何所起,禍又何所附耶。

我羨慕人間,人間有我所缺的秩序與弱點。他們一世,不足百年,一天卻是一天,每一天都扎紮實實,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比我更具存在感。

活著,沒有一點痛,怎麼證明活過?

活著,就要像那麼回事。

「姐姐你看,那些是『人』吧,他們真奇怪,攀附陡峭山壁,不知做什麼?」

青青與我不同,她短我五百年。問題蛇,問題多多。彼此相依為命,夏眠苦,冬取暖,因是同類,打情罵愛,終歸還在一起。有個伴並不容易,我們也是被天地揀選的呀。

並不是所有的蛇,都能成精。

「這傻子還吃花,也不怕扎了嘴。」見我不言語,問題蛇接續道。

「他才不傻,沒挑帶刺玫瑰。」我放眼定睛瞧去,嘩,是他。好個杭城後生,眉清目秀生得俊,舉止端莊定志誠。色不迷人人自迷,我禁不住為他辯護。

「玫瑰?可有我美?」

我「哧哧」發笑,不予置評。

那問題蛇見我沒聲響,兀自游去,「你不說啊,我就,吃了他。」她盤上山,張開血盆大口,徒然將郎嚇倒。

只見那青年美質翻身懸崖,「撲通」摔進鏡湖,湖面漾起波瀾,一似我心。

我怨惱,「青青……」

她扮鬼臉,故作驚訝道:「呀,我還沒張口吃他呢,他就嚇暈了,掉進湖裡。哈哈,可不關我什麼事兒。」

我奈她何。替舍妹收拾殘局,大抵也是修行一種。

借口。借口。心裡暗爽,自古嫦娥愛少年,半為人才半為色。

多年後被鎮雷峰塔,四周但聞雷音,這幕序曲,始終歷歷在目。

那日的天,春暖熏花,溫度宜人;那日的我,倦而無力,懶洋洋的。似擺什麼款,等什麼眉目。日頭曬得蛇心焦,這天呀,總該有點什麼要發生。

突然體內有股衝動,猶從下而上沖襲來,一浪捲起一浪,皮膚還是陰冷的,但身體已然活絡開。尾巴一搖一擺,立時分出了叉,微疼,密度爆棚,抵觸格外強烈,我勉力伸縮,心慌意亂,又新鮮又奇異。

千年的修行,使我頓時領悟,人們管這兩坨修長的肉叫作「腿」。

妖精並不如人們所想,知道自己何時可以變作人。難道妖精天生懂得,要怎麼變成人?怎麼可能呢,他們是未知的,他們做妖同做人一般,都是初出長來,要學習,要吸收,且比做人費時,人尚且有父母教育師尊教誨,國體環境浸染。我們不,我們只在等待,等待變幻時刻的到來。

因為未知,故而欣喜。

身體的狀態,幸不由我掌控。

遇見他,我終於明白,少了的那一點,究竟是什麼。

青壁萬尋,碧潭千仞。

我縱身躍下,碧瓊輕綃飛揚,一搦腰肢賽柳。

如果追尋是錯,從今往後,我不願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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