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尾聲

八年後一個春日的中午,又有一小隊軍人登上了位於南部邊陲的634號高地。

領頭的是某集團軍軍長江濤。其次是L師師長劉宗魁。再其次是該師工兵營營長上官峰。

他們在荒頹多年的主峰上停下來,久久地凝視著國境線兩側廣大的、被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覆蓋的土地。

他們身後的山下,是整整一個營處於待命狀態的工兵。他們的任務是,等高地主峰上的軍長一聲令下,便開始運用各種機械,在公母山、翡翠嶺、天子山地區排雷。使它們成為一個兩國邊民可以自由行走、進行貿易和交往活動的安全地域。

八年過後,江濤鬢邊已有了幾根白髮,神情中卻多了將軍的沉著和威嚴。他終於從公母山和天子山地區收回視線,轉身看了一眼劉宗魁,說:

「老劉,開始吧——」

八年過後,劉宗魁明顯地發胖了,原來塌陷得厲害的兩腮鼓起來、紅彤彤地像是要噴火。以至於江濤每次見到他總要想到:這幾年劉宗魁過好了,自從公母山之戰後他與那位烈士家屬結婚,有了妻子和女兒,好像成了另一個人。

劉宗魁身邊站著上官峰。八年後上官峰完全長大了,不僅出人意料地成了個彪形大漢,還長了一臉亂蓬蓬的絡腮鬍子。當年攻下634高地主峰的那個上官峰連影子也瞧不見了。

「通知部隊開始行動!」劉宗魁對上官峰說。

上官峰迴答了一個「是」字,轉身用電台向山下發出了行動開始的命令。

很快,山下的十幾台軋路機此起彼伏地轟鳴起來;接著,從這些轟鳴聲中又傳出了無數地雷在碾壓下爆炸的細碎的、如同除夕的鞭炮一般激烈的聲響。

一團團火焰和炸煙也在山坡上、溝谷間燃燒繚繞起來。

高地主峰上,開始時那種嚴肅、沉重的氣氛緩和了許多。江濤回頭看了劉宗魁一眼,掏出煙遞過去一支。劉宗魁用打火機點上,兩個人都長長地抽了一口。

江濤的目光又投向了這塊當年曾戰火紛飛的土地。

「老劉,你覺得今天的行動意味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沉思地問。

「化干戈為玉帛唄。」劉宗魁回答,臉上的神情沉鬱了。作為一名公母山之戰的參加者,今天軍長讓他主持這一地區的掃雷工作,心情並不是很輕鬆的。

江濤沉默了一會兒,說:

「還不僅僅如此。今天咱們的行動標誌著兩國關係發生了歷史性變化。戰爭時期結束,和平時期開始。……它既向對方顯示了我們對於和平的真誠,也還顯示了我們的力量——我們既然能把國門口的地雷打掃乾淨,放心地讓別人進來,就能牢牢地守住它!」

「今天的行動對於軍長也不輕鬆。」劉宗魁想到了。他看了江濤一眼,本來要接著說下去——真正的軍人眼裡沒有和平;和平只能被認成兩次戰爭的間歇;縱覽人類文明史,你會發現沒有一個民族是在和平中自行滅亡的,而都是戰爭中滅亡的;地球太小了,今天的地球尤其小,而人類又太多,各個民族生存的意志和願望太強烈;等等——但他沒有說出口。軍長的內心也許比他更痛苦,為了死在公母山的張莉,軍長現在還是獨身一人生活。做一個軍人是不容易的,走進戰爭你會感到痛苦,走進和平你仍會感到痛苦。

「軍長,受領任務前我在軍區見到了咱們的老師長,」他換了一個話題,對江濤說,努力使氣氛變得和緩些,「陳副司令員對我說,邱老的夫人從北京又來了電話,詢問你對他們家邱雯的態度。」

江濤默然不語。

「陳副司令員說他是被別人硬抓來當差的月老,」劉宗魁瞧了瞧他的神情,繼續說下去,「但他又說他還是要盡到責任。……他讓我轉告你,要是你沒有太大的不滿意,他就給老太太回電話,說你答應了這門親事。」

江濤回頭瞧他一眼,目光中的含意與其說是要制止這個話題,不如說是懇求他別往下講了。今天,只有劉宗魁敢於這麼深地進入他的私生活。公母山之戰以後,上上下下的人們都知道他們倆是一對最親密的朋友。

「老劉,這件事……你容我再想一想,」江濤說,在警衛員鋪在地上的一塊雨布中坐下來。劉宗魁意識到自己轉換話題的努力起了作用:軍長分明已從關於戰爭與和平的沉重思考中解脫出來了。

一時間江濤想到了那個名叫邱雯的女人。他是去年冬天回京辦理母親喪事期間和她認識的。邱雯的家庭背景不錯,本人又長得漂亮,一年前與出國不歸的丈夫離了婚,沒有子女,許多人都認為他們非常般配。

不過他心裡仍舊忘不了張莉。公母山之戰後他曾在張莉墓前發過誓:今生不會再愛上另一個女人並與之結婚了。如果他答應了同邱雯的婚事,就等於又一次背叛了張莉。

再說他仍然覺得像張莉那麼好的女人再也遇不到了。而不如張莉的女人則很難使他獲得幸福,對方也同樣不會幸福,那種湊湊合合的婚姻他不敢問津。但事情也有不得已之處:母親去世前妹妹隨丈夫出國定居,母親歿後,他在北京乃至於整個中國,竟沒有一個休假時可以回一回的家了。

同邱雯結婚他就會在北京重新有一個家。障礙在於婚後他實在不能保證自己會愛她。同一個女人結婚卻不愛她,無疑是一種欺騙行為。

不過他有時也真想答應這樁婚事。歲月荏苒,生死隔絕,八年過後,最初的痛苦已慢慢淡了。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徹底與張莉訣別,心臟才會再一次刀割似的疼起來。

今天早晨向公母山地區出發前,他又去了S縣城西的烈士陵園。戰後幾年,每年清明節,他都要到張莉墓上看一看,當軍長後事兒太忙,好幾年都沒來了。重新站在張莉荒草萋萋的墓前,他又一次痛苦地想到:自己是無法忘記這場戰爭的,它使他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

「老劉,回去後我想打一個報告,提請地方政府在S縣烈士陵園裡立上一塊紀念碑。」他對劉宗魁說,接著又沉吟了一會兒,「碑文就是——『公曆紀元一九××年×月×日至×月×日,中國軍隊為收復公母山地區同×國軍隊進行了一場邊境戰爭。雙方投入兵力××萬,中方陣亡者×××名,×方陣亡者×××名。』……邊境貿易還會擴大,雙方人員來往會更多,不僅我國人民,連同對面過來的人,都能看到上面的碑文。……這樣做不是為戰爭,而是為和平。」

他用淚光閃爍的眼睛直視著劉宗魁,臉上的神情是莊重的,嚴肅的,讓劉宗魁的心一瞬間內也熱辣辣起來。他剛才並沒有把軍長引出關於戰爭與和平的沉重思考,而這一刻,江濤則正等候著他的回答。

「我同意。」他迎著對方的目光,點點頭,說。

隨後兩個人把眼睛移開,到底有些激動了……但是剛才下山去的上官峰又重新上了主峰,並讓通信員從挎包里掏出了酒、三隻酒杯和幾隻可做下酒菜的罐頭食品,放到軍長和師長面前,高興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今天我請兩位首長喝酒。……早上剛接到我老婆來信,說她給我生了個兒子!」

「兒子?!」江濤和劉宗魁幾乎同時叫起來,眼睛放光,他們都為上官峰高興,後者結婚多年,雲霞一直不生育,到處求醫,今天終於報來了喜訊!

上官峰臉上閃爍著興奮的笑容,將通信員斟滿了酒的酒杯分別遞給兩位首長。三個人「咣當」一下碰了杯。

「上官,祝賀你!」江濤大聲說。

「我要祝賀雲霞和上官的兒子,」劉宗魁大聲說,「不是雲霞有辦法,他哪來的兒子!」

上官峰的臉紅得厲害了。三個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對坐在地下的雨布上,慢慢喝起來。

「起了名字沒有?」劉宗魁問上官峰。再婚以來,劉宗魁生活中唯一的不滿意就是沒有兒子,於是他就非常喜歡給別人的兒子起名字。

「今天咱們來掃雷。我想就叫掃雷算了。」上官峰說。得了兒子是最重要的,起什麼名字在他是不重要的。

「不好不好,太土氣了!」劉宗魁反對道,「咱們不是為了掃雷而掃雷,咱們是為和平而掃雷。……我說乾脆就叫和平吧!」

「叫和平的人太多啦!」江濤慢聲細語地插進來,反對劉宗魁,「再說軍人沒有和平。既然是當兵的兒子……乾脆就叫備戰!」

「不行不行,你那名字一聽就像是個戰爭販子,」劉宗魁喝下一杯酒,激烈地反對道,「還是叫和平!」

「叫備戰!」

「叫和平!」

三個軍人將一瓶白酒喝得只剩一半時,決定將他們給嬰兒起的三個名字寫成三個鬮兒,寄回去讓孩子自己抓,他抓到什麼名字就是什麼名字。

「這樣比較民主,」劉宗魁最後做了結論,「人家自己的名字,要用一輩子的,自己應該表示意見!」

……

有了這一番爭執,江濤痛苦的心情改變了一些,望著劉宗魁和正沉浸在幸福中的上官峰,他忽然有些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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