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二章

第二天傍晚,上官峰迴到了闊別一年的故鄉。

火車緩緩進站時他一直伏在車窗上,心臟怦怦跳著,向站台上張望。細雨霏霏,接站的人不多,每人手中都擎著一把傘,他看不清傘下人的面孔,先後有兩三個姑娘身影很像柳溪,後來發覺卻不是。列車停穩了,他提起旅行箱下車,在出站的地道口前等候柳溪,希望能從人流中看到她。但是直到站台上重新變得冷冷清清,列車隆隆地啟行,他也沒看到柳溪的影子。

「莫非她沒來?……不,不會的,我有整整一年沒見她了,她也同樣。我想見到她,她也會想見到我的。……我剛剛走下戰場,她更應當熱烈地盼望見到我。……」這樣想著,心中的一點失望又不見了。「她或許沒有接到電報,或許被什麼事耽擱了。……我應當先回家去看爸媽和小妹。」想到這裡,他一個人出了站,跑步越過站前廣場,擠上了一輛就要開行的公共汽車。

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熟悉的,親切的:馬路兩側枝葉濃密的法桐樹,市中心高聳的電報大樓被雨水淋濕了,黑黢敷的如同一個披著雨衣的巨人……他在市公安局門前的停車點下車,冒著大起來的雨穿過馬路,跑進父母任教幾十年的市立重點中學的校門。校門兩側柱頂的球型燈一盞亮著,一盞是黑的,從傳達室的小屋裡飄出好聞的飯菜香……雨更大了,雨點「叭叭」地打在地下,激起片片水花兒。他提著旅行箱,加快腳步,跌跌撞撞地跑進學校宿舍區,一頭撞開三號樓一單元二號門上的竹簾,渾身濕淋淋地出現在圍飯桌而坐的父母和小妹眼前。

「阿峰——!」最先認出他來的是小妹。小時候對他一直直呼其名,今天一下瞅見他,目光一亮又喊出了聲,忽然想到彼此都大了,匆忙改了口,臉也紅了。「哥——!」她叫道。

「爸,媽,小妹——!」上官峰叫道。

部隊撤下戰場後,爸媽和小妹去看過他一次。即使如此,他的歸來仍使一家人驚喜交集。媽媽眉頭皺一下,像是沒認出他,隨即已有幾分憔悴的臉就容光煥發了,眼窩裡迅速溢滿了明亮的淚水。她慌慌張張地丟下飯碗站起,上體和兩隻手的姿勢表明她想隔著飯桌與兒子擁抱,忽然意識到兒子長大了,又成了戰鬥英雄,同過去那個毛孩子不一樣了,就只用手抓住了兒子也向她伸過來的手,說一句「阿峰,你回來了——」,淚水就撲簌簌落下來。爸爸的處境比媽媽尷尬:他也像妻子一樣激動,可兒子先把手伸向了母親,他就只能深情而又有一點意外地望著兒子,用語言將自己的喜悅、感動連同一點誰也沒覺察到的嫉妒表達出來:

「阿峰,你回來了!……好!好!蕙芬,你這是幹什麼,孩子不回來你整天念叨他,孩子回來了你倒哭起來!你瞧阿峰這一身濕衣服,還不給他換換!……么姑,你還站在那兒笑!快去打點熱水讓你哥洗洗!……」

妻子和女兒被他支使得團團轉:女兒沒有去給哥哥打水,而是讓他進家裡的衛生間洗了手臉;妻子把兒子去年脫在家裡的舊衣服找出來,穿時才發覺件件都小了,結果上官峰還是從旅行箱找出一套換洗的軍衣穿上了。妻子去廚房給兒子做飯,父親才覺得不那麼激動了,坐下來,滿意地望著兒子,大聲咳嗽著,試圖掩飾過去,卻讓女兒看出了破綻:

「爸,你還說媽呢!瞧瞧你,我哥回來,還不是高興哭了!……你們倆一樣——重男輕女!」

一家人忙亂了半夜才消停。上官峰吃了媽媽做的荷包蛋湯麵,又圍繞著自己的旅程和公母山之戰回答了許多問題,才躺到廳里媽媽為他臨時搭的床鋪上睡下了,又久久沒有睡著。這套一家人住了很久的兩室一廳的單元房,低低的天花板,媽媽親手繡的有松柏和仙鶴圖案的窗帘,從爸媽和小妹的房間——小時候也是他的房間——分別飄出的只有家裡人才能分辨出的溫馨的氣味,連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竹葉在雨點的打擊下噼哩啪啦回味悠長的響聲,都是他兒時熟悉的,習慣的。忽然,他覺得那場戰爭已經離他很遠了。

「我真地打過仗,還帶著另外五個人冒死衝上了634高地嗎?……那一切是有過的,今天想來卻如同一場夢。……是不是人的所有經歷後來想起都如同一場夢呢?」他把雙手枕在腦後,愉快地思考著,覺得一顆心完全鬆弛下來。

他明白自己睡不著的原因是柳溪,有些慚愧:說是回到了父母身邊,心裡想的卻是那個今年剛滿17歲的大學一年級女生。然而傍晚她沒去車站接他這件事帶給他的一點不快已經不存在了。他懷著熱烈的柔情胡亂想著她,真切地意識到:一年前柳溪在他的生命中還只是一種類似錦上添花的部分,今天卻成了難以割捨的部分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得很遲,爸爸和小妹去了學校,只有媽媽一個人守在床前,含笑望著他,等著兒子醒來。

「媽,柳溪怎麼樣?」睜開眼望見媽媽慈祥的笑容,他一開口就問起了那個過去羞於對媽媽提及的人。

媽媽的眼睛裡掠過一道不易覺察的陰影。轉瞬就消失了。媽媽望著兒子的眼睛,什麼事也沒有似地說:

「柳溪挺好的。……她爸調市教育局去了,家也搬了。以前她常來看你的信,最近倒不常來了。……人家上大學了,忙了,跑一趟不容易!」

媽媽向來不說任何人的壞話。但她試圖掩飾心中的一點不安,被上官峰覺察到了。

草草吃過早點,他冒著毛毛細雨到馬路邊的公用電話亭,給位於北郊的師範學院打電話。他原以為不好找到柳溪的,但只耽擱了幾分鐘,他就聽到她的聲音。

「柳溪嗎?……我是阿峰啊!我昨晚上到家的。」柳溪的聲音里並沒顯現出預料中的興奮,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也矜持起來。

「離開部隊前我給你發過一封電報,你收到沒有?」

「電報?……唔,收到了。」柳溪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昨晚上學校有個舞會,有人邀了我。……後來又下了雨。……」她忽然換了話題,情緒也高漲了,「阿峰,咱們什麼時候見面?……今天晚上怎麼樣?還是老地方,行不行?」

上官峰的心又熱起來。他知道她說的老地方是哪兒。

「好,晚上七點。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柳溪回答說,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晚上約好的時間到來之前他的情緒已完全好轉:柳溪到底是個大學一年級生,做出昨晚那樣的荒唐事兒並不奇怪。既然她邀他晚上老地方見面,就說明她沒有忘記過去的一切。他七點差一刻就來到離家不遠的小公園門前等候柳溪,並意識到自己為今天這個晚上激動起來。

天色依然是明朗的;一大片染有金黃色落日餘輝的羽狀雲懸在瓦藍的晴空里;公園門前的路燈亮起來;夜風熱烈而清涼;馬路上車流的噪音和街道兩側商店播放的節拍強烈的舞曲匯成一條洶湧雄渾而又纏綿深情的音樂之河,歡樂之河;……一切都是熟悉的,連公園鐵柵欄門前那個賣冰淇淋的女人,售票窗前寫有大大的「舞」字的海報,進出園門的雙雙對對的青年男女,都與去年秋天那個傍晚沒有任何差別。只要柳溪穿上那件讓他夢縈魂繞、使她更像一位成熟的大姑娘而不是個女中學生的粉紅色連衣裙出現在這兒,這個夜晚就同去年那個夜晚沒什麼兩樣了……

他一直等到八點鐘,柳溪才婿姍來遲地跳下一輛公共汽車。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身穿米色T恤衫、鼻樑上架著方框金邊眼鏡、一付學者派頭的青年男子。

「嘿,阿峰——!」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柳溪微微笑著,首先招呼他。

「嘿,」柳溪聽上官峰迴答。心裡忽然疼起來!

柳溪今晚沒有穿那件粉紅色的連衣裙。柳溪頭上的長髮和金黃色的蝴蝶結都不見了。現在她剪了個男孩子一樣的運動頭,裸露著瘦長的脖頸,上身穿一件短僅及臍的白底藍道的針織汗衫,肩部故意留出兩個大窟窿,讓黑黑的膀尖露出來,下面一件只能包住臀部的小小的牛仔裙,大腿和小腿全部暴露著。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她今天的打扮,更不喜歡那個年齡比他們都大、顯得成熟和自信的男人對柳溪的態度——他們剛剛在他面前站住,那個男人就伸出一隻手,很隨便地攬住了柳溪的肩。而柳溪對他的這個似乎是習慣性的動作絲毫沒感到不自在。

他沒有也不能把自己的不快表示出來,那會在他們面前損害自己的形象。而且,對方已經主動地、落落大方地將另一隻手向他伸過來。

「你好,解放軍!」年輕男人用一種調侃的、卻並非不友好的態度開口說:「李執一。認識你很高興。」

上官峰同他握一下手,鬆開了。

「我的名字柳溪可能告訴過你。因此我就不用自我介紹了,」他說,內心強烈要求自己朝這個男人大方地一笑。他成功了,讓對方眼睛為之一亮。

「阿峰!李老師,咱們去吃冰淇淋吧!」柳溪忽然掙脫了年輕男人放在自己肩頭的手,蹦蹦跳跳地去買回了三個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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