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章

離開醫院時,他想的只是轉業前去烈土陵園做一次最後的告別,但回到部隊,他的身份就不由自主地發生了變化。作為部隊首長,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接待、照顧、安慰大批烈士家屬,陪同他們去烈土陵園祭奠自己的親人。

在來到三營駐地的烈士家屬中,他見到了教導員陳國慶的母親和夫人楊曼,九連副連長姜伯玉做縣銀行行長的父親、他的母親和妻子,他們代表著來隊親屬的一種類型,表面上很鎮靜,從沒有放聲大哭過,也不向部隊提任何要求,說到烈士時也很克制,給人的感覺是陳國慶或姜伯玉還活著,他們只是到這兒來探望一下。但仔細觀察,你便會發覺他們的眼睛始終是紅的,汪著一層薄薄的淚水,雖然從未讓它們流出。只有到了烈士墓前,淚水才會撲簌簌落下來,此時你仍舊聽不到哭聲,他們咬緊牙關,抓緊自己親人的臂膀,渾身顫抖著,與其說是在祭奠死去的親人,不如說是正頑強地同自己心靈深處的痛苦作鬥爭。這一類人常發生的是親人墓前的突然昏厥,因此事先就必須做好急救的準備。他們對親人的祭奠也比較簡單:陳國慶的夫人楊曼在丈夫墓前一滴滴地流淚,燒掉了從戀愛到婚後十幾年間自己寫下的厚厚一摞日記,連同自己的一縷青絲;姜伯玉的父親帶著全家,來到兒子墓前三鞠躬,然後拿出酒一碗碗潑在地下,再供上一些吃食和香煙,連呼三聲:「好兒子!好兒子!好兒子!」以後再不要求到墓上來。九連二排長岑浩、七班長劉有才的母親則是另一類型的烈士家屬,她們一到部隊就開始哭,一哭就是半晌或半夜,而且基本不吃東西。到了兒子墓前,痛哭就變成了無休無止的呻吟。岑浩母親身邊還有自己的兒媳、姜伯玉的大妹姜萍照料,劉有才的母親就只好由九連三排長上官峰陪著了。她們祭奠兒子的儀式又特別複雜,要上香、焚紙、招魂、送魂,天天到墳上哭,放心不下的劉宗魁只好天天跟到烈士陵園來。他不能不來,站在烈士墓前,那顆愧疚的心就更加痛苦了,現在能為烈士的親人們做些什麼,對自己也是一種安慰。

來部隊一個星期後,岑浩的母親好歹在親家——姜伯玉的父母——的勸解下回去了;劉有才的母親卻留下來為兒子過「二七」,日日坐到陵園裡哭。劉宗魁擔心她的身體和眼睛,剛打算派人專程送她回故鄉,九連三排長上官峰就到他的帳篷里來了。

「副團長,聽說你要找一個人送劉有才的母親回去?」

「是啊,」劉宗魁有些奇怪,此事他只跟九連指導員梁鵬飛商量了一下,還沒做出決定,這位634高地的英雄就找來了。

「副團長,請你派我去送劉媽媽,」上官峰說,眼裡忽然湧出淚花,「劉有才烈士生前留下一封遺書,他只讓我一個人知道,我覺得有義務到他家鄉去一趟,實現他的願望。……我還想請團里為我出個證明。」

「什麼遺書?」劉宗魁問,心也抽緊了。

上官峰從軍上衣的口袋裡取出一個塑料紙包,小心打開,將裡面一張染有暗褐色血跡、有些破損的紙,遞給劉宗魁。紙上寫著工工整整的幾行字:

連首長:

首先再次表個態:為了收復祖國領土,我決心英勇戰鬥,直至犧牲。

如果我犧牲了,請不要為我記功。我的願望是請地方政府幫助我家買一頭耕牛。我是個獨子,父母都老了,我擔心我死後父母親沒有牛無法耕種責任田。

此致

敬禮

七班長劉有才

一九××年四月十九日

劉宗魁的喉嚨堵起來。他裝做找火柴點煙,努力讓心裡的感情之潮低落下去。後來,他說:

「好吧,我同意你去。……需要什麼證明讓團政治處給你開。到地方看情況如何,要是地方政府不給解決,咱們就在部隊為劉有才募捐!」

第二天上午,他親自帶車將劉有才的媽媽和上官峰送到×市的火車站,看著他們上了開往西北方的列車。

九連一排長林洪生的妻子竹音是來隊家屬中比較特殊的一位。由於戰前她和林洪生的複雜關係,政治處發放烈士通知書時拖了半個月。等一天黃昏她從S縣城下車後步行找到C團三營駐地,該團的一營二營也撤下了戰場,全團距離班師回營房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

聽說林洪生的妻子來了,劉宗魁慌忙從帳篷里走出來。他意識到,這位三十歲上下,一身重孝、臉色蒼白、二目無光的女子一看到他,渾身一震,瞳孔立即張大,眉宇間現出了一個驚駭的神情。

「我是這個團的副團長劉宗魁。我代表全團、代表林排長生前戰友,歡迎你到部隊來!」他壓下心底的一點詫異,走上前去,握了握她的手,說。

竹音臉上的驚駭神情消逝了。劉宗魁覺得,她突然顯得極端失望。

許多性格脆弱的家屬往往會在此刻放聲大哭。他們終於千里迢迢來到部隊,看到的卻不是兒子和丈夫;似乎到了此處,她們才真正相信自己的親人不在了!她們不能不哭,因為這些迎接他們的人也好像成了自己的親人!

竹音卻不是這樣。聽完劉宗魁的自我介紹,她的眼圈紅了。周圍的人以為她要哭,然而沒有,她僅僅低下頭,咽部困難地抽搐幾下,度過了最困難的一分鐘,重新抬起頭來,目光里竟有些堅忍的意思。

劉宗魁高懸的心落下去。他想今天遇上的是一位外柔內剛的女人。此類家屬他可以不必特別擔心。他讓九連來人把竹音接走,妥善安排食宿,就去做別的事了。

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亡妻徐春蘭。他知道這是什麼原因。黃昏時剛剛來到的那個弱不禁風、有一張姣好的瓜籽臉、一對霧瀠瀠的、略顯得有些神經質的、似乎深藏著無限怨尤的漂亮大眼睛的烈士家屬,模樣兒有點像他那死在戰前的髮妻。

劉宗魁的心熱辣辣地難受起來。戰前他就覺得徐春蘭是死在公母山戰爭中的第一位烈士,此刻這種感覺更真實更強烈了。她還有另一層遺憾:徐春蘭是烈士卻不能被埋進烈士陵園,享受人們的祭奠和景仰。天亮之前,他終於下定一個決心:部隊回營房後,不管轉業的事能否很快定下來,他都要先請假回鄉,去看一著妻子的墳。

第二天早飯後去團部開會,他已忘了竹音。中午回來後才聽說,竹音上午一到陵園,望見丈夫的墓,一聲沒哭出來就暈倒了,牙關緊閉,四肢發冷,口吐白沫,陪同去的人費很大氣力才讓她蘇醒過來。這以後她撲在丈夫墓上打滾地哭,一上午竟暈死過去三次,最後只好被擔架送回來,在營部衛生所打吊針。

劉宗魁讓人買了水果和罐頭食品,匆匆趕去看她。竹音躺在一張行軍床上,胳膊彎里插著針頭,床前弔掛的一瓶藥液還沒有輸完。她半睜著眼,神智混沌不清,望見劉宗魁,目光立即奇蹟般地清亮起來。隨之,眼窩裡慢慢涌滿淚水。

「竹音同志,我是劉宗魁,我來看你來了,你好嗎?……」他上前去問候她。

「唔。……」她含糊地答應著,把臉側向一邊。他覺得自己似乎又一次讓她失望了,卻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從她來到部隊到C團班師回營房,三天時間裡她去了三次烈士陵園,次次都被擔架抬回來,剩下的時間幾乎全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對這位精神上有著多一層苦痛的烈士家屬,劉宗魁不敢稍有疏忽。林洪生的妻子給他和他的部下普遍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是一個要努力在別人面前維護自己的驕傲和體面的女人,又是一個因失去丈夫而失去了生活信心、生命脆弱到不堪一擊程度的女人。過去他聽說過竹音和林洪生之間的故事,既不贊成林洪生的自暴自棄,更鄙視妻子對丈夫的背叛行為,今天卻從竹音那雙滿含憂怨的、因丈夫的死而完全絕望的眼睛裡,想到了更多的東西:首先她是個不幸的女人,她嫁給了一個軍人,他卻在戰爭中犧牲了;其次她是個全身心愛著丈夫的女人,即使有過背叛行為,今天的表現也說明那一頁過去了,她對丈夫的痛苦到極點的思念中或許就隱藏著自己最後的懺悔。他不再鄙視她,倒覺得她比其他烈士家屬更值得同情和尊重!

考慮到竹音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她家所在的城市又位於部隊回營房的中途,劉宗魁決定帶她一起走。最先打算將她安排到團衛生隊的救護車上,後因救護車坐不下,他就讓她同營部的醫助一起,上了自己的吉普車。

車隊晝夜兼程走了四天。慢慢地,劉宗魁發覺,竹音像是從一場沉沉的悲涼的噩夢中醒過來了。出發前她心中還只有絕望和死,現在,生的意識和某種與之相關的幻想又在她目光中復活和生長起來。

這天中午,車隊進入竹音家所在城市的郊區。劉宗魁讓司機把車開進城,一直把她送到家,又幫她提東西上樓。這一忽兒,他覺得她身上持續多日的虛弱狀態完全消逝了,她成了一個完全康復的人。

他們在六樓樓梯拐角處一扇門前停下來。她先找出鑰匙,熟練地把門打開,沒有讓他們進去,回身敲開了對面一扇門。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口裡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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