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七章

但是,在其後的一個半月間,他的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

他本來打算下午兩點到軍里見過軍長,就去S縣城西的烈士陵園的。然而一到軍指揮所,才發現一個來前線採訪的大型記者團正等著他。他詳細地給記者們介紹了公母山之戰的經過,軍長才開始同他談話:一是晚飯後連夜出發,代表L師到軍區機關做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的全面彙報,司令員急等著他去;二是正式通知他,軍區黨委原則通過,由他接替L師師長,這次去軍區彙報歸來就要上任。已到軍里工作的師長還向他交代了另一項任務:由於他和柳道明均要調任新職,C團劉團長已內定轉業,L師三個團的團長全部空缺,他必須在這次進行作戰彙報期間考慮好三個團長的人選,報到軍里審批。

談話結束就是晚上了。吃過飯江濤即乘車出發。他以為一兩天就可以回來,沒想到一去就是十五天。在軍區機關,他先是受到首長接見,進行作戰彙報,然後又被軍區各職能機關留下,配合他們對此次戰爭的勝利進行方方面面的總結。十五天過後,北京方面又來了指示,總部首長讓他去做同樣的作戰彙報。江濤只好再次啟程,回到了闊別一年多的京城,住進別人事先安排好的賓館,按照要求將公母山地區的作戰經過一次次講給各級首長聽。這期間,軍委正式下達了任命他為L師師長的命令。等他終於能離開賓館回到家裡休息幾天時,一個月時間已經過去了。

在這樣一個月里,江濤自己內心的情感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首先,他得到了戰爭期間異常渴望得到的休息,體力和精力都有了很好的恢複;其次,從戰爭走進和平的日子越久,戰爭留在他內心的激烈情緒就越是被鬆弛,戰後經歷的新的生活圖景和感受開始漸漸地清晰地浮上心頭。這些感覺是:雖然他率部隊取得了騎盤嶺之戰的勝利,被前方後方的人們一律當成英雄看待,但事實上除了他和他的戰友們,別人是很難理解這場戰爭給予他們的全部考驗和思想的;不僅如此,回到北京的日子裡,他還先後在不同場合聽到人們用「打了一小仗」這個短語稱呼這場邊境戰爭,江濤最初不習慣,覺得刺耳,在別人也許是「一小仗」,在他卻投入了生命的全部,甚至是生命本身,但後來還是不得已習慣了,因為即使同建國以後有過的大大小小的戰爭相比,公母山之戰也只能算做「一小仗」;再其次,多年不在北京生活,這次回來發現它竟大變樣了,變得更漂亮更開放更時髦,對他來講則顯得陌生而嘈雜,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北京人而像個外地人了。雖然報紙上對公母山之戰進行了大量報道,但在這裡並沒引起很大反響,人們更關心的是政局變動、體制改革、三資企業、經濟特區,以及一部名叫《阿信》的日本電視劇。日復一日地感受著這一切,公母山之戰也不知不覺在他心中漸漸淡去,似乎它真的已成為歷史,相反戰爭留下的那些只同他個人有關的東西,卻越來越清晰地痛苦的凸現出來。

但是,真正在靈魂深處引起震驚、並完全改變了他對公母山之戰看法的,卻是一次他等待許久後才實現的、和一位高級首長的會見。

回到北京的當天,先是聽他彙報的一位總部首長,然後是自己那位在上層有著許多「關係」的母親,都暗示他:這次所以要他到北京來一趟,真正的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這位高級首長聽過有關方面的彙報後,說過想親眼見一見他。

出於這個原因,向總部首長做過彙報後有關方面就沒放他回家,母親也不讓他回去,要他繼續在總部招待所里等待首長接見。母親的心思他明白:多少人都是因這位首長的一次垂青開始了自己輝煌的前程,母親認為兒子眼下雖已是公母山戰場的英雄,但也只是一位英雄而已,若是首長能單獨接見他一下,他就不是一般的英雄了,以後他在軍界的前程很可能是無可限量的。母親還在電話里說出了一樁秘密:江濤的父親和她自己在戰爭年代與這位首長有過相當親密的關係,只是後來首長身居高位,兩家人的交往才在江濤父親去世後中斷了。她要江濤在首長接見時替自己向首長問好,也許由此首長就能回憶起一起度過的戰爭年代的艱苦歲月。江濤有些不耐煩,下決心不照母親的話做。但既然首長說過要接見他,以後又沒有誰接到通知說首長又取消了自己說過的話,他就只能在招待所一天天等下去。

一個星期無所事事之後,江濤認定首長肯定已把自己隨口說過的一句話忘了,他剛想打電話向有關方面說出自己的看法,要求回家,卻接到了正式通知,說這天晚上首長要見他。

江濤激動起來。母親說過的話雖然他聽著不大順耳,但首長真要接見他,他馬上又明白這在自己是一樁多麼巨大的榮譽。

這個白天從早到晚他都準備如何向首長彙報公母山之戰,不是彙報自己如何英勇善戰,而是要向老人講634高地之戰,講劉宗魁和上官峰,講C團三營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英雄們的事迹。

晚飯後六點他上車出發,仍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得更好。不!他是太激動了。

一輛黑色的本田轎車無聲地在穿過一條條寂靜的街巷,將他送進一所似曾相識的院子。所以會這樣,後來他想這類院子是他童年時就熟悉的:院子外面的牆是灰色的,沒有特點的,車子駛進去後,你會發覺其實裡面空間很大,有著外貌同樣是灰色的樓、一些皇家氣派古色古香的庭園與花木。車子在樓門外台階下停住,一名參謀軍官引他下車,經過一條長長的鋪著舊地毯的走廊,他被引進首長家的客廳。值班參謀讓他坐下等一會兒,就走進客廳另一端的一扇門,不見了。

江濤坐下來,努力讓激動的心平靜,看首長家的客廳。客廳很大,但除了地下鋪有一塊覆蓋了全部地面的紫紅色新地毯外,和他家當年曾經有過的大客廳沒什麼區別。和下面許多首長家的客廳比起來,這位在國內外享有巨大威望的首長的客廳未免過於簡樸了。

一位女服務員無聲息地走過來,給他上了茶,點一點頭,又聲地消失了。

江濤等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在他的感覺里比二十年還要長,還要難熬。他是懷著激動的心情來的,長久的等待讓這種激動打了折扣。他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有一忽兒,他都懷疑自己會一直被扔在這裡,不但見不到首長,甚至也不會再有人想到他,走出來招呼他了。

首長就在這時走出來了。他是突然從客廳另一端的門裡走出來的,事先沒一個人提醒過江濤,事後也沒有誰跟著首長走進客廳。江濤此刻已是第二十次站起來了,一眼瞅見這位幾乎每日都會在電視要聞中出現的首長就遠遠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竟然有一點不知所措了。到底很快地反應過來了,他「啪」地一聲立正,舉手敬禮,大聲說:

「報告首長,陸軍L師師長江濤奉命來見!」

首長沒有回答他,他分明剛吃過飯,臉紅撲撲的,眼睛明亮。走出那扇門後,一眼瞅見江濤,他像是吃了一驚後又想到了什麼,站在那兒,用那雙彷彿被蒙了一層水光的濕潤的眼睛直視著江濤一會兒,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然後,他放鬆地在靠近門的一張單人沙發里坐下了,很隨意地、像是大人招呼孩子一樣朝江濤招了一下手,說:

「過來。……你就是××的兒子?是有點像。……好了,別站著,坐下吧。」

江濤走過去,在一張比想像中離首長更近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位首長面前表現得如此緊張和拘謹。

首長几乎立即抽起煙來。

「到了幾天了?」

「兩個星期。」江濤坐直身子,從作戰圖囊里拿出自己準備的彙報材料,「首長,我是不是現在就彙報?」

首長輕輕擺了一下夾煙的手,仍注意地望著他。

「嗯。……不。我要你來,就是想看一看你。……你不知道,你媽生下你那一年,你爸還讓我幫他給你搞過奶粉哩。那時候,奶粉可不容易搞啊。」

江濤的眼淚猛然濕潤了。他本不想和首長「套近乎」,但首長主動提起了舊事,他不由自主就感動了,說出了媽媽讓他說出的話:

「伯伯,媽媽讓我代她問你好。國事繁忙,你要多保重身體。」

首長「哦」了一聲,微笑著,眼睛裡的水光越發明亮了。江濤一剎那間想道:老人正處在飯後常常會出現的愉快、溫柔、懷舊的心境里。這時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位以威嚴聞名全軍的首長,而像是一位普通的長者。他的另一個感覺是:今晚他不需要彙報什麼了,對於公母山地區發生的戰爭,首長可能早就清楚了。老人要他來,真的可能只是想見見他這位在公母山之戰立下功勛的××的兒子。

「你媽媽還好?」

「她很好。」

「你們弟兄姐妹幾個?」

「就我和妹妹。」

「唔。……」

一場愉快的、敘舊式的、江濤以為時間會持續很久的談話剛開始就被打斷了。一個級別相當高的參謀軍官——後者也經常在電視要聞上出現——突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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