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六章

「肖群,我們非要等江團長回來再走嗎?」

「你是想……?啊,那倒也沒有十分的必要。」

上午十點的陽光燦爛地照著。公母山方向槍聲沉寂。貓兒嶺嶺脊線上那柱由炮火打燃的黑煙已經熄滅。放眼望去,山上山下的亞熱帶雨林蒼翠可愛,閃閃發光。兩位記者並肩走在營地一側的林子里,臉上的笑意輕盈如同微風,同樣明凈的眸子里各自沉澱著動人的情思。他們就要離開前線了,岩洞里,行裝已準備完畢;岩洞外,一輛拆去偽裝網的吉普車隨時可以送他們啟程。為了這次旅行,兩人還都換了服裝:肖群是一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白帆則是一襲雪白的長裙,外加一件質地縫工都很考究的米色風衣。——後者還精心化了淡妝,像過去每一個日子那樣嬌艷動人,讓能夠重新注意到她的肖群心中泛起一絲柔情。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們走進一片戰區的林子,突然又都感到一點戀戀不捨。

半個月的戰爭過後,肖群的模樣也變了許多,他臉黑了,瘦了,卻顯得更有精神。戰爭打響的當天夜裡他同江濤去了634高地,第二天便詳細報道了頭天發生在632高地地區的戰鬥。從這一日起,他幾乎天天泡在前線,白天採訪,夜裡寫作,戰爭尚未結束,一大批報道戰況和英模事迹的新聞作品已在全國範圍內引起了重大反響,肖群這個名字也和那些英模的名字一樣,受到人們的廣泛注意。某一天深夜,報社的一位同事通過電話告訴他,有關方面已有意將今年中國新聞界的「普利策獎」授給他。自從走出校門當記者,肖群就把獲得這個新聞界的「終生成就獎」當作自己的奮鬥目標,又覺得它可望而不可及,今天他有希望得到它,卻猛然意識到它對自己已經不再重要了。

像許多人那樣,對於自己內心深處發生了怎樣深刻的變化,肖群並不十分清楚。這場戰爭給了他太多的東西。半個月前他是帶著各種功利的目的來到貓兒嶺的,一旦戰爭打響,面對著每日的廝殺、眼淚、鮮血和死亡,他的全部身心不由自主地投入進去,經歷和體驗的就完全是戰爭本身了。他為前沿的勝利而興奮,為每一位烈土的犧牲而悲痛,常常一邊寫作一邊淚如泉湧,像一位真正的戰壕里的士兵那樣完全進入了戰爭狀態,那些附加在戰爭之上的東西就一點也不掛在他心上了。他並沒有意識到,就在他經歷和體驗著戰爭的莊嚴和壯麗、士兵的英勇與忠誠的同時,也還經歷與體驗了戰爭的沉重和殘酷,從而不自覺地改變了對戰爭的全部認識;他自己也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同今天能活下來相比,戰前他渴慕的那些「成就」根本不值一提;以往他總認為戰爭生活才是激動人心、可歌可泣的,和平的日子既平庸又瑣屑,毫無意義和價值,現在卻覺得:即使和平年代的一個最普通的日子,也是無比美麗、充滿詩意、可歌之舞之的了!現在他和白帆的使命已經結束,他就要返京與家人團聚,內心裡涌滿的不僅是歡樂,還有同每一個參戰軍人一樣的疲憊和感動。回頭再想戰前的自己,竟然那麼淺薄、幼稚而又自以為是,他不能不感到臉紅!

「……我在這場戰爭中的真正收穫是什麼呢?」有時他心中也會湧出這樣的思想,「真正的收穫不是我已經取得了事業上的成功(雖然是一時的成功),也不是我有了那麼多新鮮、沉重、難以為外人道及的戰爭經歷,而是我突然明白了一件最本質的事情,明白了戰爭與和平其實是人類生活和歷史中最主要的兩部分,兩支主要的歌曲。……人類生活和歷史中每天都會出現許多事件,有些甚至是戲劇性的,豐富多彩令人眼花繚亂的,但真正重要的事卻只有兩件:戰爭與和平。你只有從這裡去把握,才能真正把握住歷史。……半個月來我已經謳歌了戰爭,以後我要謳歌和平,謳歌它的每一個日子,謳歌勞動、愛情和發展。……我也不會拒絕謳歌戰爭,在需要這樣做的時候。……但我不會像戰前那樣懷著功利的目的謳歌每一位自認為能夠推動歷史進步的人了,我不再會那樣淺薄和虛榮了。……」想到這裡,肖群的心就被更深地感動了。

同他相比,半個月的戰爭帶給白帆的變化更多是內心的而不是外貌上的。戰爭的第一天夜晚她沒有隨肖群去634高地,此後便一直沒有勇氣走向戰場。餘下的日子裡,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一線陣地後方的幾個包紮所,儘管也寫了一些作品,但與肖群比就遜色多了。白帆收穫到的是另外的東西:戰前她是帶著一顆浪漫的心來到貓兒嶺的,戰爭給予她的卻是真實的廝殺、流血和死亡。她在意識到自己承擔不了戰爭的全部沉重的時候已被動地承擔了它,也就在這時透徹地看清楚了自己:無論做一名戰地記者,還是做一名普通記者,她都是不會獲得很大成就的,她缺少的是肖群那種為職業寧願獻身的精神和勇氣!

一旦認清了這一點,白帆也就平靜了,不再在職業上對自己有過高的要求。剩下的問題便是江濤。最先這也是肖群的問題,在戰爭第一天深夜江濤粗暴無禮地對待他們之後。然而不久後她就發現,肖群同江濤已經和解了,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肖群不再記恨江濤,江濤也因肖群的英勇和勤奮而對他明顯地持一種敬重態度。江濤成了她一個人的問題。很快她就從別處聽到了他和張莉的故事以及張莉的死,當即就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心中對江濤的感情不僅是鄙視,還有深深的憎惡了。莎士比亞的每一部劇作都告訴人們:愛情不僅應當是浪漫美麗的,還應當是忠貞不渝的。江濤不該那樣對待一個痴愛著他的女子!

她以一種對江濤深懷憎惡的心情度過了戰爭的大部分日子,沒有想過有一天還會以一種新的態度思量江濤。戰爭的日子拖得越久,她對它壓在這個男人身上和心靈中的沉重體察得越深刻,對戰前那個夜晚發生在江濤和她之間的事就越是會生出另一種看法:江濤那樣做並不是有意輕薄她,而僅僅是戰爭在他心靈上的壓力太重,他想用那種方式把壓力分散開去。他那樣待她不是他壞而是他心靈過於脆弱。這種新看法改變了她對江濤的憎惡,使她對這個男人生出一點同情,但也僅僅是同情而已。白帆心裡再次對江濤生出溫柔的感情是近幾天的事。戰爭明顯地深刻地改變了江濤,使他變得疲憊而憔悴、蒼老,神情和目光卻變得寬厚、溫和、謙遜。雖然他還沒有正式向她表示過歉意,他看待她的表情和目光里卻有了這種含意。它們當然不是愛,卻也再次讓白帆那顆敏感的心微微顫跳起來!

但她到底不是戰前那個白帆了。戰爭將近結束的日子裡,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已完全原諒了江濤。不是原諒他對張莉犯下的大錯,也不是原諒他對她有過的無禮和衝動(它讓她極不情願地卷進他和張莉的故事中,成了個無辜的第三者),而是那顆女性的溫情脈脈的心,使他在自己的想像中不那麼難堪了。順著江濤重新投向自己的目光遠遠望去,她悄悄地發現在人生的或近或遠的一處驛站,再次出現了她和他重逢的可能。江濤不會很快忘記張莉,或者說不會忘記張莉之死帶給他的痛苦和愧疚,但他戰後畢竟還要生活,這樣一個男人不可能永遠地孤獨前行。別的女人或者很難進入他那突然荒涼起來的視野的中心,她卻仍有這種機會。戰爭期間她對他內心的全部洞察和理解,那已經在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在戰後的歲月里都可以成為他們彼此走近的秘密小徑。她這樣想並非只為了江濤,更是為了自己。她已經不可能成為一名有成就的事業型婦女,能夠渴望的就是建立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江濤今天已是聞名全國的戰爭英雄,哪怕他曾對張莉和自己做過那樣的事,一場戰爭過後,你仍不能不承認他是一位優秀的男人,男人中的精華。然而這只是她的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除了江濤,她是否還有更好的選擇?如果她終於選擇了江濤,也就再次選擇了她無法承負的戰爭的沉重。她真地願意永遠過一種戰爭威脅下的家庭生活嗎?

一件發生於來戰區之前的事頻頻地出現在她活躍的意識中心了。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夜晚,她去一位大學同窗家參加聚會,被介紹給一位來自澳大利亞,名叫何家騮的僑商。過不了幾天,這位何先生突然通過同窗,正式向她求婚。隨後的一天晚上,何先生專門請她到自己下榻的酒店的吧廳里,面對一支紅蠟燭,動情地講述了自己的一切: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本想做個詩人,卻繼承了幾千萬美元的家產,一個面積達十萬英畝的牧場。這次回國他一是同有關方面洽談羊毛生意,第二就是想尋覓一位如白帆小姐一樣年齡相當知書達理而又美麗溫柔的姑娘做自己的太太。他不想和異族的女孩通婚。何先生講他的選擇是嚴肅而慎重的,他已在北京住了好久,直至見到白小姐,才意識到自己找到了意中人。他請白小姐答應他的求婚並隨他去澳大利亞,他惟一的許諾就是讓她終生富裕和幸福。白帆一直把此事看做一場玩笑,卻回答說事情太突然,她必須好好想一想才能做出決定,心裡其實已拒絕了他。她是一位大報記者,一位有事業心和理想的知識婦女,又馬上要和肖群一起奔赴戰場,名記者的前程正在前面等待她,她怎麼會到遙遠的異邦(說不定那兒還很荒涼)做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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