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章

這個夜晚,如果有人從空中向下俯瞰整個騎盤嶺戰場,就會發覺,除了劉宗魁和江濤分別帶領的兩支小隊伍,還有第三支小隊伍正由北向南緩緩行進著。

……

深夜十一點鐘左右,梁鵬飛從634高地北大坡走下山去,被他留在第一道塹壕里的六個人無言地沉默了一陣子,上官峰才突然說道:

「弟兄們,咱們行動吧!」

一直躲在趙光明背後的趙光亮抽搭了一嗓子,立即停住了。彷彿他此時也終於明白了這支小隊伍的命運,一向怯懦的心變得堅強了。上官峰帶著身後的隊伍朝高地上方走。他清楚地想道:自己這樣做並非因為方才指導員的一番恫嚇,恰恰相反,剛剛過去的幾分鐘里,他發覺是他自己非常渴望再向高地主峰發起一次攻擊!

他預先就知道這新的一次攻擊的結局:634高地主峰四壁斷崖,想上去只有走剛才敵人走過的那條小路。只要敵人用一支衝鋒槍封鎖住那道裂溝,任何人也無法登上峰頂。但他的頭腦里還有另一種更有說服力的想法,推動他去進行這次沒有任何勝利可能的攻擊:只要他活著,而634高地主峰還在敵人手中,他就不應當停止攻擊。全連許許多多的人——副連長、一排長、二排長、劉有才、葛文義、李樂、秦二寶,等等——都為拿下634高地盡了自己最後的力量,而他卻還沒有盡到最後的力量。

而且他太疲倦了,一天的血戰之後,他像渴望進行最後一次攻擊一樣渴望休息。但是一個軍人的責任感不能讓他休息。它提醒了他:你只要再向主峰攻擊一次,就能得到自己十分渴望的休息。

出發前他們的位置在第一道塹壕的西端,出發後上官峰自然而然就選擇了下面一條行進路線:先向西拐進與第一道塹壕相連的、天黑前他帶三排走過的高地西北側的雨裂溝,然後再向上行走。

這是一支極度疲憊、無聲無息的隊伍。人們只是機械地前行,互相不交談一句,腦瓜里也不再想任何事情。

沒有了對生的眷戀。沒有了對死的恐懼、驚慌和痛苦。沒有了對往事的回憶。沒有了思維。然而生命中仍保持著一種激情……

有一個成語是怎麼說的?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家一般。視死如歸。你在回家的路上自然是平靜的。

正是這樣……

月光還沒有溶進夜色。遠處起伏不定的山脊線上方,一汪廣闊無垠的、純凈而深沉的墨藍剛剛代替了原先混沌一團的昏暗。裂溝上下仍是黑糊糊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跌跌晃晃地走,臉和脖頸不時撞到溝崖上粗硬帶刺的灌木枝條,這兒那兒立即火辣辣地痛起來。不過對疼痛的感覺也遲鈍了。生命尚不足惜,讓金銀花枝條或是齒狀邊緣的茅草葉一次次拉破皮膚更不算什麼了。……

有風。風不大,從西南方刮來。一旦翻過高地西北側山稜線,進入裂溝,就聽到了草木窸窣聲。往高處走幾步,你還會迎面沐浴到夜風的水一樣的清涼。風掃蕩著戰場上的硝煙和血腥,帶來新鮮純潔的空氣,也將人意識中的混沌一縷一縷吹開……

我們正往哪裡走

我們去攻擊634高地主峰上的敵人

我們為什麼要去攻擊他們

因為他們佔領著我們的土地

……

一根不知名的灌木的長長的帶硬刺的枝條猛然鞭子一樣抽到眼睛上,引起的不是劇痛而是刺鼻的酸楚和滾滾的眼淚。上官峰沒有想過要停住腳步卻停下了腳步。接著,還是那同一種滲透了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倦意,使他對攻擊行動生出了新的想法……

裂溝里太黑

看不清前面的路

既是最後一次攻擊為什麼不可以從容一些

比方說讓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指導員讓我們進攻,並沒說不准我們睡一會兒

渴睡。好像一個外國作家的小說就叫《渴睡》

應當讓大家吃點什麼。早上司務長在黑風澗沒讓全連吃上飯。或許誰的挎包里還有乾糧,水壺裡還有水

不,我唯一的渴望就是睡

……

「弟兄們,咱們睡一會兒。」他轉過身,對隨他停下的戰士們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平靜的。

沒有人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卻相繼坐下去。上官峰先在身旁摸索到了溝崖,然後半坐半靠地躺下,後腦勺枕在一截裸露的、拇指粗細的、硬硬的樹根上。他覺得不舒服,卻也不想再移開。

他閉上了眼睛……

竟然睡著了,如同在回歸故土的旅途中一樣坦然地睡著了,並沒有費去很多時間。後腦勺那兒一直有什麼東西妨礙他進入夢鄉,可他執意要睡過去,沉沉地睡過去,這種讓他興奮的刺激反而幫助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他睡過去了,一部分腦細胞仍是清醒的,它們在保衛他的睡眠,抵禦腦後那個討厭的興奮源對於沉沉入睡的他的靈魂與軀體的干擾。

躺下之後我仍能看到遠方山脊線上那一汪純凈的墨藍的夜空山風還在吹拂。清涼的山風躺下了馬上能聽到夜色中大地的沉重呼吸、風中草木的綿綿絮語、地蟲子遠遠近近的嘶鳴。潮汐一樣起落的林濤聲也從峽谷間傳來,悄然入夢。然後他聽到了山泉的滴漏,叮叮咚咚。它們使人想起黃河、長江和大海城市。故鄉。母親。

只是沒有星星沒有星星的夜空是不完美的夜空。沒有燦爛的星光的夜晚是令人遺憾的夜晚我明白身下這條裂溝是怎麼回事了。它們向上經第二、第三道塹壕一直通向高地主峰,向下經高地西北側山腳下的沖溝通鷹嘴峰大山腿。它是634高地之敵與天子山之敵保持聯繫的唯一通道敵人的指揮官事情辦得夠絕的。他把634高地變成了自己士兵的墓地,只留下一條很容易為攻擊者控制的通路。山頭上的敵人只有死守到底早上在黑風澗見到的那個小俘虜是怎麼回事呢?他不願當兵卻當了兵又做了俘虜怎麼不見連長上山來命令我們繼續進攻,來的卻是指導員連長恐怕也犧牲了劉有才犧牲了葛文義李樂也犧牲了。秦二寶也犧牲了還有許多人犧牲了一排長二排長副連長炊事班長還有三排長上官峰趙光明趙光亮吳彬趙健還有炊事兵於得水不我們還沒有犧牲很快就要犧牲整整一個連隊敵人也是一個連隊兩個連隊為了一座我方地圖編號為634的高地敵人投入的兵力還要多他們還從天子山派來了援兵後腦勺那兒有什麼東西老在硌疼我想弄醒我我要換一個姿勢山風山風清涼的山風還在吹拂將昏暗混沌的夜氣吹去我看不到遠方的一道山脊線我知道就要看到那道山脊線我我我就要想到一點什麼了我不需要回憶也不需要悲哀只要沉沉睡去應該有一種解釋不論是小俘虜的哭泣還是我夢中的一點悲哀都是沒有力量的,不真實的。一個人的悲哀是不真實的和沒有力量的。所有人的巨大犧牲和悲哀背後隱藏的是兩個民族對土地和生存本身的執著的熱情與渴望所有的民族都詛咒戰爭卻又不得不投入戰爭。人們一代代地歌頌那些戰爭中的英雄,表明每一個民族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存都是艱難而英勇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古往今來中國軍人龐大陣列中的一員在這個偉大民族的歌謠里永遠有你偉岸的身影你的死就是你的生你的一瞬就是你的永恆你要珍惜軍人這個名字我醒了嗎?

……

上官峰是醒了。驚動他的不是腦後一直持續著的刺疼的感覺,而是幾聲來自主峰上的叫喊。他在夢中聽得並不真切,醒來後世界卻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整個634高地上方,已浮動起了淡漠漠的月色。上官峰心中忽然有了一種緊迫感。

腕上的錶針不走了。它們固執地停在一九××年×月×日午夜二十四時附近。

我們去進攻是為了保持對那些佔了我們國土的敵人的壓力我們要讓他們知道誰的神經更堅強誰的更脆弱「弟兄們,快起來!出發——」他冷不丁一下躍起,對裂溝內其他五個人喊。

很快大家都站立起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睡著了。

「前進!」他對自己的小隊伍喊。

他們走到了裂溝盡頭,從那兒向東拐進第二道塹壕。然後又從第二道塹壕向上拐進通第三道塹壕的交通壕。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從第三道塹壕傳來,側耳聽時又消失了;忽然又響起來,變成雜亂急促的腳步聲。上官峰抬起頭,注意到幾個人影子般地順交通壕而下,與他們擦肩而過,三閃兩跳就進了第二道塹壕,消失在他們剛剛走過的高地西北側的雨裂溝里。上官峰怔了怔,他疑心這是天黑後全排進攻後滯留在高地上方的戰士,現在被山上山下的寂靜壯了膽,鼓起勇氣溜下山去了。他本想喊住他們一起去進攻,忽然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這次攻擊有他們六個人就夠了!

讓他們活下去吧。活下去他們可以再向主峰發起一次新的攻擊。

六個人繼續朝前走。

沿交通壕進了第三道塹壕。又沿第三道塹壕向南,在主峰下平台上找到了一條半隱在草叢中的、可以一直向主峰攀登的雨裂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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