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六章

晚上十一點鐘,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戰鬥也停止了。夜色遮沒了山腿上下的大部分狼藉:炮彈坑東一個西一個地張著大口;一棵棵被攔腰炸斷的樹,一團團樹的殘枝,橫七豎八地躺在裂溝里;遠遠近近,一叢叢灌木還在不死不活地燃燒,點點火光明明滅滅。自從敵人的夜間值班炮火開始射擊,這兒還成了它襲擊的目標之一,一發炮彈剛落在山腿東側腰部,距離那挺下午讓鷹嘴峰山腿的敵人聞聲喪膽的重機槍不到二十米,雖沒有傷到人,卻打燃了一棵茶杯粗細的松樹,來自西北方峽谷的風將濃煙一團團向東刮過去,僵直地坐在重機槍後面的那個男人的毫無生氣的臉一會兒被隱沒掉,一會兒又顯現出來……

從633高地上趕回來的肖斌帶著通信員匆匆走上山腿,在重機槍前面站住,叫了一聲:

「副團長!」

重機槍後面的男人沒有回答。順著他那在昏暗的夜氣中顯得獃滯的目光望去,肖斌望見了東南方夜幕中若隱若現的634高地!

一個小時前,633高地的防禦戰結束,肖斌草草部署了八連的夜間防禦,就往631高地山腿上的營指揮所趕。下午和晚上,他在633高地上,對634高地上下發生的一切都很清楚,之所以要急著回營指揮所來,就是想向副團長通報一下情況,看看是否能對該高地採取一些補救措施!

但是副團長已不是原來那個副團長了,甚至也不是他下午離開時那個副團長了!隨著整個戰場槍聲漸漸稀疏,尤其是自從634高地方向再也聽不到槍聲,副團長胸膛里那顆沉甸甸的心像是最後破碎了,他的神志也彷彿進入了一種極不清醒的狀態,似乎生命已離他而去,留在這兒的只是一具空殼!

「303,303,我是304!請回答!請回答!……」他沒有驚擾劉宗魁,自己通過步談機向九連呼叫起來。他希望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壞,九連或者還有人活著,後一種消息也許能使副團長從目前這種悲慘的精神狀態中復活過來!

可他還是失望了!足足有十分鐘之久,他一直沒有聽到來自634高地上的回答!

放下送受話器,肖斌才看清副團長脖頸上纏著厚厚的臟污的繃帶。副團長受傷了!副團長聽到了他對九連的呼叫,卻又像什麼也沒聽到!

「渭水!渭水!我是黃河!我是黃河!請回答!……劉宗魁同志,我是江濤,我要求你,不,我命令你與我通話!……」步談機員身旁,那台放置在溝崖上的電台猛然響起A團團長焦躁、憤怒、嘶啞的叫喊。從包括電台報務員在內的所有人的無動於衷里,肖斌意識到江濤已不是第一次向副團長發出這樣的叫喊了。他本能的伸過手去,卻聽到重機槍後面那個人猝然一聲斷喝:

「別動!——不準跟A團指揮所通話!」

「副團長!」肖斌叫了一聲。他想提醒劉宗魁注意:上級指揮所沒有明令關閉電台之前,拒絕回答對方的呼叫,是一種嚴重違反戰場紀律的行為!

「我是副團長!我不準跟A團指揮所通話,你就不要跟他們通話!」像是猜到了肖斌的心思,劉宗魁勃然大怒。隔著十幾米深長的夜色,肖斌還同時感覺到了副團長那冷若冰霜的目光。「我命令,把電台關掉!」他又說。

關掉電台等於自行脫離上級指揮所的指揮,是更嚴重的違反戰場紀律的行為,副團長戰後要為此受到嚴厲處分的。肖斌想到這裡,沒有執行劉宗魁的命令,但他也從劉宗魁的勃然大怒中意識到:副團長的精神並沒完全崩潰!他的決定里甚至還有深思熟慮的意味兒!肖斌既沒去回答江濤的呼叫,也沒有關掉電台,只是伸手去把電台的音量旋鈕調到最小的刻度上。

現在山腿上下聽不到江濤的叫喊了。

肖斌抬頭向東南方634高地望去,他覺得自己理解劉宗魁:634高地沒拿下來,副團長無法回答江濤的責問。眼下唯一的補救辦法是:從七連、八連各調一部分兵力,由他自己率領,去攻擊634高地!他還具體想到了沿哪一條路線接近高地最好:633高地東南側山腿眼下又被東三高地的重機槍封鎖了,新的進攻隊伍應從633高地西側沖溝的雷區中開闢出一條通路來,接近634高地——夜色會掩護他們的行動,成功的可能性比白天大得多!

他走近劉宗魁,將自己的意見講出來。馬上,他聽到了一聲沉沉的、斬釘截鐵的回答:

「不!」

午夜二十四時來臨之前,肖斌始終沒弄懂這個「不」字的含意。他想過多種解釋,譬如七連和八連經過一天的戰鬥,傷亡率也超過了三分之一,按照一般的軍事理論,傷亡達到三分之一的隊伍就很難進行艱苦的戰鬥了;還譬如哪怕副團長同意了他的意見,天亮前他想帶隊伍既從敵人雷區中開闢出通路,又拿下那座高地,也是困難的,A團為他們規定的結束戰鬥的時間是下午十四時,軍長規定的結束騎盤嶺地區進攻戰鬥的時間是午夜二十四時,無論怎樣他們都不能在上述兩個時間內完成作戰任務了。但所有這些解釋都沒能完全說服他,肖斌越來越清醒地感覺到,促使副團長做出上面的決定的理由很可能非常簡單:他不讓自己帶兵去攻擊634高地,是因為他不想再去攻擊634高地。肖斌不敢相信這個解釋是真的:A團指揮所沒有正式命令他們停止進攻,副團長這樣做等於擅自放棄戰鬥,戰後是要被追究瀆職罪的!

……

早在下午翡翠嶺和天子山之敵向632高地地區大舉反撲,江濤只給了他一個排的象徵性援助,劉宗魁就下定了一個決心:他要在今天的戰鬥中像一個士兵那樣死去!

他並不知道從這時起他的精神就已進入一種悲慘的境地。身為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員,他既無法幫助在634高地陷入絕境的九連,也不再能控制整個632高地地區的戰局發展,使全營免遭覆滅的命運,當他親自操縱那挺重機槍,用猛烈的火力去狙擊南方鷹嘴峰山腿上的敵人時,實際上已早早地在心底承認了他們這個營在632高地地區的失敗……

然而他的心卻是激怒的,絕望之中又飽含著自譴的。他不能忘記,昨夜部隊由芭蕉坪向黑風澗運動途中,他還曾下過決心,要儘可能地保護全營官兵的生命。可是今天,卻是他親自將他們帶進了632高地地區這口「死亡陷阱」;過去的經歷早就提醒過他,要對江濤這個人保持警惕,但今天上午自己還是輕信了那個來自A團指揮所的消息,真以為632、633、634高地上沒有敵人,結果讓全營冒著炮火和高平兩用機槍的狙擊來到這裡,陷入了此時這樣的絕境。現在他什麼都不能為戰士們做了,能夠為他們做點什麼的江濤卻又拒絕伸出援助之手,他們這個營就只剩下了一條死路。他對不起全營每一個人,尤其對不起那些尊敬和信賴他的軍官和士兵。既然今天全營官兵註定要在632高地地區壯烈殉國,他這個給大家帶來厄運的人就應當先別人而死!

一旦全神貫注於對鷹嘴峰山腿之敵的射擊之中,劉宗魁就連上面那些念頭也忘掉了,內心的絕望和自譴化作激憤,直接作用於手中那挺重機槍。他將會在與敵人的對射中死去,並且渴望這樣死去。對射最激烈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瞪大充血的眼睛,惡狠狠地大喊起來;每一串從對方射來的子彈在重機槍陣地前「啪啪」落地、或者叮噹作響地打在槍身上,不僅沒有給他帶來恐懼,相反只起到撩撥他心中的憤怒、將火焰扇得更旺的作用。他甚至也沒有感覺到他和這挺重機槍給自己這條山腿先後引來了鷹嘴峰敵人高平兩用機槍的打擊和一發又一發的炮彈,正是它們在黃昏到來前的一段時間裡大大改變了營指揮所周圍的地貌,造成了人員的傷亡。劉宗魁注意的先是鷹嘴峰山腿上那股試圖越過沖溝躍上634高地的敵人,後來便僅僅是從那條山腿向他調轉過槍口來的一挺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他不知道他打響手中的重機槍不到半小時,鷹嘴峰山腿之敵對九連狙擊線的攻勢就被瓦解了,他只知道敵人的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還在,他們對九連的威脅就一定還在。直到敵人的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相繼啞下去,他仍然沒有停止朝那個方向射擊——先前他對九連和全營的處境估計得異常嚴重,當然不相信僅靠一挺重機槍和八連的一挺輕機槍就把天子山方向支援634高地的敵人遏制住了,他不能放鬆自己的警惕,尤其是不能停止向鷹嘴峰山腿上的殘敵繼續實施猛烈的火力襲擊!

就是這時從鷹嘴峰山腿上飛來的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頸部。劉宗魁的感覺是猛地被人用鐵釺子戳穿了喉嚨。他仰面倒在地下,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死了!這個念頭沒有讓他體會到期望中的、陣亡時應該有的平靜和解脫感,卻給了他更強烈的憤怒——全營還都在浴血苦戰,九連正需要你這挺重機槍的支援,你卻死了!——他就在這憤怒中昏死過去。

他並沒有昏迷多久,劇烈的疼痛就使他蘇醒過來。敵人的子彈只在他頸部外側的肌肉層留下一道貫通傷,並沒有真正斬斷他的咽喉。劉宗魁掙扎著,背靠重機槍陣地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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