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二章

八班長葛文義帶八班開始行動之後,上官峰正要帶七班跟上去,一個人就猛然從後面衝過來將他攔住了。昏暗的夜氣中他聽到九班長李樂激動地說:

「排長,我們班先上!」

說完話,李樂就帶九班躍過山稜線,順第二道塹壕,尾隨八班沖了過去。上官峰生出這樣一種印象:同天黑前相比,九班長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多想也率七班跟了上去,心裡卻是欣慰的……

九班長李樂1962年出生於贛南某中等城市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的高才生,為了一位僅僅在火車站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中師畢業生,堅決要求回故鄉工作。這位後來做了中學教師的女中師畢業生就是李樂的母親。同許多具有浪漫氣質的知識分子一樣,李樂的父親也沒逃脫1958年的「反右」,兒子生下來的當年就死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母親沒有再嫁,決心一人將他們姐弟三人拉扯大。李樂是獨子,也是她人生理想的寄託。這理想就是把兒子培養成丈夫那樣的名牌大學的高才生,然後到外面的大世界裡去,做一番父親沒來得及做出的大事業。從小學到中學,她對李樂的要求是嚴格的和苛刻的:無論何時,兒子的作業量都必須是同班同學的兩倍甚至三倍;任何一次考試,只要兒子沒取得第一名,她的憂鬱症就會發作,家裡的日子就不再是日子。李樂幼時便懂得母親的心思,為了讓她滿意,學習上一直格外努力。但是天長日久,他發覺想讓媽媽真正對自己滿意是不可能的,遇到最不重要的考試也會無端恐懼起來。高中畢業時,他的考試恐懼症已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結果就出現了連續兩年在考場上昏厥的事情。為幫助弟弟,也讓極度失望的母親從悒鬱和痛苦中恢複過來,兩位出嫁的姐姐請來了省城的精神病醫生。醫生建議李樂徹底放棄高考,離開母親,過一種完全獨立的生活,譬如當一當兵,這樣做也是為了母親——讓她最後斷絕望子成龍的念頭,正視並逐漸接受生活的現實。

李樂帶著對母親的深深愧疚穿上軍裝。送兒子離家時母親已經比較平靜了,滿頭的青絲卻在短短几天變成了白髮。這幅景象刀刻般銘記在李樂心底,時間越長越清晰,越讓他的靈魂不得安寧。不知為什麼,他覺得母親的平靜是可怕的,母親的生命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軀殼,這軀殼也在迅速衰老,然後死去。母親為他絕望而死。他知道自己可以讓母親活過來,那就是現在他哪怕能考上一所普通的陸軍學院呢。然而一想到考試他又心慌起來,李樂儘管是個屢屢在考場上失意的人,卻又是個異常敏感和愛面子的人。他害怕自己再昏厥到考場上,害怕在部隊再受到嘲笑,一連三年也沒敢報考軍校。第三年快過完時他好歹下了決心:明年是服役的最後一年,死活要考一下,出洋相也不怕,反正離退伍的日子不遠了。他還買了一大批高考複習書籍,制訂了詳細計畫,鬧得眾所周知,以使自己找不到退縮之路。

他的計畫剛開始,部隊就接到了作戰命令。他發覺自己竟為此鬆了一口氣,內心並不感到驚訝。歸根到底,他對考場仍舊餘悸未消,為了母親明年他不能不在部隊參加一下高考,現在出了一件他無法左右的事,他當然樂意將自己從中解脫出來。他也聽到了那個經人反覆證實的消息:戰後部隊要送一批戰鬥骨幹去軍校深造,不用考試!這消息讓他先是喜,後則是憂。喜的是他發現了一條不考試也能上大學的道路,憂的是他所在的高射機槍連可能打不上仗(敵人飛機參戰的可能性是極小的),戰後選定戰鬥骨幹時與自己無緣。失眠兩個晚上他做了一個決定:調到步兵連去!絕對不能放棄這樣一條進大學的道路!連首長從他手中接到請調申請後大惑不解:這種時候別人都爭著從步兵連往相對安全些的單位調,他倒反其道而行之!迷惑歸迷惑,李樂自願去支援步兵連的事還是受到了嘉獎,一時他還成了全團的典型,申請被批准,他順順溜溜地到了九連。

戰前李樂的心一直浸潤在悄悄的歡欣和激動中。其一,有了這次調動,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進令他聞之色變的考場了,到九連後他當了班長,戰後被選送進軍事學院是沒問題的;其次,九連是團的預備隊,打上仗的機會微乎其微。他想得最多的是母親:戰後母親一旦聽說他參了戰並被保送進了軍校,明白兒子不像她想的那樣是個窩囊廢,她會不會喜淚飛濺,放聲大哭?!

全營配屬給A團參加騎盤嶺戰鬥後他的心情才緊張起來。李樂想到了死,但事情還沒到最壞的程度,他就不願往深處想,所以昨夜全營抵達黑風澗後,他還能與八班長葛文義一起,走到上官峰身邊,平靜地坐上一會兒,抽一支煙。然而他畢竟沒有葛文義那樣光明磊落,八班長本來指望他也對排長安慰幾句,他卻什麼也沒有說。到了今天上午,全營奔襲632高地地區,他才終於發覺,現在他每時每刻都正面對著一件事:死!

以前他從沒認真想過自己的死,眼下卻不能不在生命的每一秒鐘具體地感覺到它了;以前他沒想過死亡在吞噬他的生命的同時還會消滅他的大學夢,從而抹殺母親重新活過來的可能,眼下他也想到了。這些情景讓他戰慄,於是全排在634高地西北側投入狙擊戰時,李樂已經陷入下面一種精神狀態:他的眼裡和心裡除了敵情威脅外便沒了別的,除了一個高度畏怯的自己便沒有了別人;他與其說在為打退沖溝對面的敵人而戰,不如說是為了活命,盡量把腦袋在面前的岩石下藏著更嚴實些。

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那挺重機槍突然投入對鷹嘴峰山腿之敵的火力襲擊,他才從心中那種壓倒一切的恐懼中清醒過來,他抬起腦袋,馬上發現俯伏在他身邊的兩個戰土——孿生兄弟趙光明和趙光亮——正用異樣的眼神看他!他的臉經受不住這樣的注視,馬上火辣辣地紅了!

每個人的精神品格中都有些初看上去互相矛盾、從更深的生命底蘊看去卻是一致的東西。李樂上考場也會昏厥,打仗時把腦袋藏起來,戰鬥過後卻不能忍受別人——尤其是身邊的兩個新兵——的注視了!事實上,他的考試恐懼症就同這種愛面子又敏感的心性有很大關係。怕考不好,怕讓母親失望才讓他對考試滿懷恐懼以至於昏厥,現在,又是這種心性使他懷疑自己的懦怯行為被全排特別是距自己不遠的排長看到了,他認為全排特別是排長已瞧不起自己了!

這樣一個年輕人,他的心是深深自卑的,現在又多了一種由自我懷疑引起的恥辱感。於是全排向高地上方做最後一次攻擊的途中,上官峰才在他臉上看見了彷彿為什麼事生氣的表情。隨後李樂的自我懷疑又被天黑前發生的兩件事強化了:一件事是全排向上運動途中排長大聲命令九班跟上,他覺得這固然是排長對隊伍最後尾的趙光明趙光亮不滿,也是以隱晦的方式對自己提出了警告;另一件事是戰鬥準備會中間,排長聽完葛文義的建議,突然轉過臉,用明顯不滿的目光望著他,要他發表意見——李樂慌忙避開上官峰的視線,又想到了自己在山下阻擊戰中的表現:天黑後全排就要投入最後一次攻擊,排長是用懷疑和輕蔑的目光拷問他這次行不行?!

沒有人知道,在全連官兵中,李樂暗中真正敬佩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比他年輕五歲的上官峰。他是站在自己獨特的人生經歷上對上官峰生出這種感情的:李樂是高考戰場上的敗軍之將,上官峰卻於十二歲便跨進了大學校門。在他的想像中,這幾乎是難以置信的。與之相比,他無法不感到自卑。連里不少人把上官峰看成乳臭未乾的大孩子,他卻知道排長其實比全連任何人都優秀,更有前途。現在就是這個為他敬佩的人,面對死亡毫無懼色,卻為他的可恥的懦怯投來鄙夷的一瞥!

不,他可以忍受全連任何人的輕蔑,唯獨受不了這個年齡比自己小、又比自己優秀得多的人的鄙視!上官峰活下去比他更有價值,他有什麼理由比前者更害怕死!

不,如果今天命定了大家都要死,他也要死在排長前頭!他不能讓上官峰比自己先死,他要帶九班走到排長和七班前面去,讓排長看到自己不是一個懦夫!

李樂貓腰奔跑在第二道塹壕里,不時回頭朝身後的趙光明趙光亮看一眼。他是攻擊行動開始前一瞬間決定把二趙兄弟調整到自己身後的。向高地上方運動時排長就對二趙兄弟產生過不滿,現在他要親自掌握他們,也讓這兩個人親眼瞧瞧自己還是不是一個聽到槍響就朝卵石下鑽的人!

他還是很快就把趙光明趙光亮忘了。剛接近敵人的扇面形火力覆蓋區,聽到子彈急雨般從頭頂耳畔呼嘯而過,「吱吱」叫著鑽進塹壕兩側的泥土,他的內心又再次被那種簡單的、不可名狀的恐懼充滿了!

李樂的生命深處,有一種他的親人和戰友都沒有發現的悲劇性的東西。還在青少年時代,他的自信心、他的正處於生長中的獨立人格、他作為一個人面對困難應有的堅定、沉著與勇氣,都被母親過高的、永遠難以滿足的期望摧毀了,從那時起,他在生活中習慣和期待的就只有失敗而不是成功了。他的性格的另一面——愛面子和敏感——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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