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九章

九連通信員吳彬奉程明之命,躲避著高地上方紛飛下來的彈雨,匍匐前進到高地西北側三排的狙擊陣地上,上官峰剛從那一陣洶湧澎湃的悲傷中稍稍平靜,抬起頭來關心一下高地上下正在進行的戰鬥。

這個世界上觸目可見的一切——天空、山峰、溝谷、森林、西北方那輪沉到了騎盤嶺和天子山之間大山峽底部的暗紅的夕陽,都仍舊被戰爭的火光和濃煙籠罩著,濡染著,不過自從有過不久前的戰鬥,他不僅已經習慣了它們,而且一點兒也不覺得恐怖了。他的生命已跨越了所有的障礙,包括生和死的障礙在內,進入到一種簡單的、亢奮的狀態里去了。在他的意識里,從所有的戰爭音響的底部,已經迴響起一支情感激越的交響樂曲,旋律沉重、悲壯卻又恢宏,飄蕩在主旋律之上的無字的歌詠則親切、悠揚而明亮。前者是對戰爭場景的真實描述,後者才是對戰爭中的生者和死者的歌唱。就是在這種莊嚴的歌詠之中,他重新理解了高地上下發生的事情:儘管鷹嘴峰敵人的高平兩用機槍一直用猛烈火力打擊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一挺重機槍,後者卻仍舊同633高地主峰西南側腰部的一挺輕機槍一起,對沖溝對面的敵人實施著有效的打擊。很明顯,沖溝對面的敵人的戰鬥力被擊垮了,只要我軍的這挺重機槍繼續嘯叫下去,敵人想過溝是不可能的,於是他也就不把他們真正放到心上了;而在高地上方,戰鬥遠遠沒有結束。透過瀰漫在北坡和東北坡的煙塵,他望見戰鬥仍在第一道塹壕和第三道塹壕之間進行。一排和二排已攻下第一道塹壕,敵人的兵力和火器全部收縮進了第三道塹壕也即最後一道塹壕。然而敵我雙方目前的態勢卻是不同的。高地上方敵人的火力仍舊密集、猛烈,位於第三道塹壕中部的一挺重機槍和另一挺輕機槍颳風般地向下傾瀉著彈雨,其火力不僅網蓋了高地的整個北坡和東坡,還居高臨下地控制了坡底窪地和633高地南端的斷崖,不讓八連的火力從主峰南下到崖畔展開,對它們構成新的威脅。第三道塹壕東西兩端還各有一挺輕機槍瘋狂地叫著,它們殺傷的目標很集中,那就是已佔領了第一道塹壕的一排和二排。夾雜在這些輕重機槍火力之間的是為數甚眾的自動步槍和衝鋒槍火力點——天子山群峰的巨大陰影從西北方斜斜地投向高地頂端,遮沒了夕陽殘餘的光照,清楚地將塹壕沿上敵人槍口噴出的點點火舌顯現出來。但在第一道塹壕里,他卻沒看到一排二排再組織攻擊。他的心一抖:從敵人眼下可以不受干擾地朝下面射擊的情況看,一排和二排的力量分明已耗盡了!

高地還在敵人手中!

目前他們排是連隊僅剩的力量!

高地上方的敵人也遭受了沉重打擊,可與他們比起來,無論兵力、火器、地形上都仍舊佔據著明顯的優勢!

天黑之前全連將會有最後一次攻擊,或者拿下634高地,或者在攻擊中徹底毀滅。不可能沒有這一次攻擊,因為戰鬥任務並沒有完成!

希望取得最後勝利是荒唐的。能夠得到的安慰是,他們可以通過這最後的攻擊,向別人證明他們雖然失敗了,卻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軍人職責!

今天下午他曾在一場慘烈的阻擊戰中戰勝了死亡,卻不能指望會在天黑前的最後一次攻擊中戰勝它!

……

所有這些意念都是以一種簡單、直觀的方式出現在他心底的,並不清晰,也不連貫,但它們一經出現,他就理解了它們。

等吳彬氣喘吁吁地爬到他面前,尚未開口,他就明白對方帶給自己的是什麼命令了。

「三……三排長,連長讓你們接替一排和二排,對……對高地展開攻擊!」吳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明白了!」

他簡單地回答了一句,就把吳彬打發了。連長的通信員此刻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異常兇狠,目光冰冷。接著,他像是忘記了沖溝西側依然存在的敵情威脅,乾脆從藏身的卵石後面站起來,用上面那種可怕的目光緩慢地將狙擊陣地後的全排掃視一遍,發出了命令:

「全排注意——跟隨我向高地衝擊!八班在前,九班在後,七班跟我來——」

他並非不知道沖溝西側的殘敵能輕而易舉地將他擊斃,但在一種新的、對自己和別人都沒有了絲毫憐憫的心境下,他已經不再關心這件事了。甚至方才還曾在他胸間洶湧澎湃過的悲傷,此時也化作生命中新起的無畏和力量的一部分,使這個站在落日余照里的男孩子身上具有了兵法上所謂的哀兵的種種特徵:悲憤和激烈的情緒,破釜沉舟的決心,對廝殺的熱切渴望,視死如歸的表情,等等。戰爭簡化了臃雜的生命內容,只在他腦海里留下一件事情:帶全排向634高地進行最後一次攻擊。這是你的職責,也是你最後的命運!

他們沒有沿襲一排和二排的路線,由高地北側和東北側實施正面強攻,而是沿著高地西北側山坡上一條自下而上的雨裂溝,避開麇集在主峰下平台上第三道塹壕內的敵人的注意,悄悄地貓著腰摸了上去。這條雨裂溝是八班長葛文義首先發現的,它的最下端就半隱在他們據以狙擊沖溝西側敵人的卵石帶的中間,半人深,五尺來寬,兩旁溝崖上長著茂盛的灌木叢和蒿草。上官峰剛剛對全排發出向高地進攻的命令,葛文義就彎下腰跑過來,朝他指了指那道雨裂溝,說出了自己的建議:

「排長,咱們最好不要硬拼!我數過了,高地上的敵人大約還有三十個,我們卻只剩下十八個人,硬拼不行!……咱們應該從這條裂溝里摸上去,見機行事,最好能一直摸進敵人最上邊的一道塹壕,打他個措手不及!」

上官峰看見了那道雨裂溝,立即理解葛文義的建議。進入阻擊戰之後他便沒有注意過葛文義,此刻看到八班長頭上纏著血污的繃帶,軍衣爛成一條條布片,兩隻眼睛卻仍像早晨在黑風澗時一樣炯炯有神,面部神情剛毅英武,顯示出儘管有過剛才的戰鬥,內心的堅定與激情並沒受到損害。有這樣一位班長與他一起做生命的最後一次攻擊,上官峰心裡感到一種簡單的振奮。

「好吧,照你說的辦!八班長,行動吧!」他簡短地回答道。話剛出唇,一串子彈就從鷹嘴峰山腿上打過來,從他眼前十厘米處飛過去,「噼里啪啦」地打在岩石叢中!

「哼,槍法不準!」一個輕蔑的念頭從上官峰頭腦中掠過,他慢騰騰地貓下腰,躲過了隨後飛來的又一串子彈,帶著七班,跟隨葛文義的八班進了那道雨裂溝。全排撤出狙擊陣地、順雨裂溝斜斜爬上西北側山坡時,上官峰才回頭望一眼自己的隊伍。這是今天進入戰鬥後他第一次認真觀察自己的隊伍。經過上午長達四小時的遠途奔襲和下午的一場惡戰,還由於早上在黑風澗啃過幾塊乾糧後再沒有吃過什麼東西,它已變成了一支飢餓疲憊已極、遍體鱗傷的隊伍。在漸起的越來越強烈的山風中,戰士們神情麻木地、機械地、搖搖晃晃地向上攀登著,襤褸的軍衣一條條一片片飄揚起來。上官峰的目光從一張張熟悉的、此時又變得陌生的面孔上滑過,他認出了眉頭緊蹙、彷彿為什麼事生氣地噘著嘴唇的李樂;認出了不知怎麼落到九班隊伍里去的八班副秦二寶,這個平日最愛出風頭、最饒舌的人今天臉色青白,二目無光,大口大口地喘氣,每向上邁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一樣。為自己那種簡單的、亢奮和激烈的心境所左右,上官峰覺得這支被飢餓、疲憊、傷痛折磨得死氣沉沉。因明白他們進行的是最後一次攻擊而充滿絕望的隊伍,其實是一支像他本人一樣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只存在著與敵人誓死一拼的決心的隊伍!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兩句詩不知怎的就從心底冒了出來。一時間腦海中還閃過另一篇古老而蒼涼的詩:

操吳戈兮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現在他從隊伍最後尾認出了昨夜還找他要求調班的九班新戰士趙光亮和他的孿生哥哥趙光明。意識到兩個人的目光躲躲閃閃,並且離隊伍越來越遠,一腔怒意從上官峰心中迅速升騰起來。

「九班長,命令後尾跟上,不要拉得太遠!」他厲聲對李樂喝道,並站在原地,親眼看到李樂對趙氏兄弟複述了自己的命令,讓他們跟上了隊伍,才繼續前進。

由於有了這條雨裂溝和雨裂溝東側那道將高地北坡和西北坡分開的山稜線的掩護,主峰下平台上方第三道塹壕內的敵人一直沒有發現他們。於是不到二十分鐘,他們便攀登到裂溝與第二道塹壕由東向西延伸部分的交合處。裂溝和塹壕到這裡都中斷了,往上和往西的山坡上全是雷區,一根半隱在草叢間的地雷絆線清晰可見。上官峰意識到,他和葛文義原來想順裂溝一直朝上摸進敵人第三道塹壕的打算落空了。眼下向高地上方的敵人展開攻擊的路線只剩下一條,那就是沿第二道塹壕向東運動,在第三道塹壕下向上展開正面攻擊!

隊伍已在最後一段裂溝里自動停下來。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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