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現在他帶著一支人數不多的隊伍,衝出631高地南方大山腿東側的沖溝,向東南方的633高地奔去。

陳國慶對自己今天在戰場上的表現並不滿意。拂曉我軍炮擊騎盤嶺敵陣地以來,他認為自己已有兩次因心情緊張而失態:一次是沒有頂住炮擊時充塞天地的巨大共鳴音嘔吐起來;另一次是全營接到奔襲632高地地區的命令後,臉上一時顯現出的慌亂之色(後者來自他的一種直覺:這一仗不好打!)。他覺得上面兩件事發生的時候,劉副團長都朝他投來過鄙夷的一瞥。從昨晚到現在,劉宗魁已在他心目中成了一個偶像,英勇無畏,臨難不驚,始終那麼堅定、沉著。真正的軍人正是劉宗魁一類的人,因此受到劉副團長的鄙夷在他就是非常有傷尊嚴的事情。——可是現在好了,他正帶著一隊人走上戰場,他會在戰場上有所表現。哪怕走進了戰爭,他發現自己的生命也是不完美的,可他會在戰鬥中找回自己失卻的尊嚴,讓生命變得更完美一些!

他們在632高地兩側的窪地里奔跑了一段路,就遭到了鷹嘴峰敵人那挺高平兩用機槍的襲擊。陳國慶一驚之下卧倒在地,腦瓜里欻然閃過一陣驚懼,隨後竟冒出了女軍醫的形象。女軍醫帶救護分隊從631高地奔下來時給他一種感覺,彷彿她就是灑滿那片大山坡的明亮的陽光和生氣勃勃的綠色的化身,是它們共同孕育出的一個精靈。女軍醫身上有一種驚人的質樸和自然的美,這種美與他熟悉的楊旻身上那種舊客廳式的美大相徑庭,後者更多地屬於精神之美或天國之美,前者撲面給人一種世俗的氣息,卻更加生動絢麗,活潑可愛,令人心不知為什麼就感動起來,突然領悟到這種來自曠野的陽光與綠色之美也能成為人走向天國的捷徑。它還讓你想道:活著就是美麗的,根本不需要挑剔它的不完美,也不需要在它之上加上許多柏拉圖式的沉思。

可是死有時也是美麗的。他又想道,一面盯住前方二十米處一塊被小樹環繞的卵石。又一串高平兩用機槍子彈從身邊掠過,他挺身躍起,飛快地向卵石跑去。這次他躍進的距離比較遠,卧倒後有五分鐘沒有動一動。倘若逃避死亡有損生命尊嚴和美麗的話,他又想,譬如今天的戰場上,許多人已壯烈地死去,許多人正在死去,許多人將要死去,如果你還希望活下去,本身就是不美麗的,同別人一樣英勇戰死則成了一種美麗。……不過張莉卻應當活下去。戰爭並不絕對需要這樣一位青春煥發的女性犧牲。她活下去可以做某人的妻子(大概她早是了吧)和某個孩子的母親,給別人和自己帶來幸福。人世間少了這個女人,就少了一條通往天國的道路。

歸根結底,人類對天國的思考無非就是對幸福的思考。他們對天國的嚮往也無非是對幸福的嚮往……

現在他帶著這支小小的隊伍攀上了633高地西北側的山坡。陳國慶再次清醒地想:不能讓女軍醫隨他一同去634高地。他可以把她留到633高地上,在這裡她也可以履行自己的職責!

隊伍到達山腰時,鷹嘴峰敵人的高平兩用機槍不再追逐他們,調轉槍口去打擊631高地南方山腿上的劉副團長和他的那挺重機槍。陳國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直起身來,命令加快行進速度。他們在主峰西南側的山脊線下同主峰上下來的肖斌見了面。633高地東側的防禦戰正在進行,山上山下槍聲激烈。肖斌引導他們沿那道從主峰上伸下來的、南北走向的嶺脊線西側向南運動,來到高地南端的一個凹坡里。肖斌停下,告訴他們目前東三高地上的重機槍為掩護步兵攻擊633高地,已不再封鎖高地東南側的山腿,他們可以翻過嶺脊線,順山腿向東南下到634高地東北側的窪地去。

「教導員,你們一定要匍匐前進!」肖斌對教導員帶兵去支援九連並不放心,可他卻沒有理由阻止陳國慶,九連需要增援是顯而易見的,他能做的事就是反覆叮嚀對方。「你們既要快,又不能讓東三高地和634高地上的敵人發現,一旦讓敵人盯住了,就要在敵火力下暴露運動,那樣損失就大了!」

「我明白!」陳國慶回答。站在這裡,他已經看清634高地上下正在發生的事情:高地東北側、北側和西北側,九連同時進行著三個方向的戰鬥,處境的困難一望可知,他必須馬上帶隊伍投入戰鬥!

但是還有張莉。

「張醫生,」他回頭在人群中找到女軍醫,話音里多了急切和命令的意味,「我們把部署調整一下,我帶救護隊的男同志去634高地,你帶一部分擔架隊員留在這兒,參加八連的戰場救護。……就這麼定了!」

這次他沒有單把張莉挑出來留在633高地,但隊伍中反應最遲鈍的人也明白他的用心。張莉因爬山而漲紅的臉更紅了,她急迫地接上他的話頭,說:

「不,教導員,你不能這樣安排!……我——」

「我認為這位女醫生應服從教導員的安排!」肖斌參加進來,打斷了她的話。他的想法是:教導員不願帶女人上戰場是可以理解的,到那兒哪還派得出人來保護她?!

他們沒有再討論下去。陳國慶朝634高地望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

從高地東南側谷地里,又冒出至少一個連的敵人!

一團濃煙從東三高地南側山溝里湧出來,瀰漫在它與634高地之間的大山峽間。這隊從天子山方向來的敵人剛剛繞過634高地東南側山腳,正快速向北衝進煙霧!

跟隨他朝那裡一望的肖斌頓時也明白了:當翡翠嶺方向之敵大舉向630、632、633高地反撲時,天子山之敵也加強了對634高地我軍的壓力。他們從鷹嘴峰山腿增援634高地的行動被遲滯和瓦解了,就用新的一連兵力從高地東側繞過來打擊九連。剎那間陳國慶想到:若讓這批敵人繞到634高地東北側和北側去,即刻就會對九連構成毀滅性的打擊!

必須擋住這股敵人!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世界上的一切就被他忘掉了!

「跟我來——」他舉起手中的衝鋒槍一揮,用變了調的嗓音喊一句,率先躍過山脊線,順著633高地東南側山腿衝下去!

他沒有記住肖斌要他匍匐前進的告誡,東三高地的敵重機槍由於要支援步兵的攻擊行動,也暫時沒有發現這支隊伍。等陳國慶躍過山腿最下端的棱坎,進入634高地東北側窪地,肖斌擔心的事沒有發生!

陳國慶沒有在這兒停留,便徑直帶隊伍向東南方谷地里涌過來的敵人英勇地迎上去!他跑在所有人的前頭,先是越過一片由634高地東北側窪地平緩伸向谷底的斜坡,坡上只有幾叢灌木,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形地物,他無法停下,就繼續順峽谷向南奔跑,進了一片水杉林。林間光線陡然轉暗,讓視力不好的他感到很不舒服。這兒地面仍很平坦,他覺得應繼續前進,到林子另一端去狙擊敵人!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場真正的遭遇戰。從陳國慶這一方講,他即使有了主動迎敵的思想準備,卻沒有在林子里同敵人猝然開仗的打算,加上眼神不好,只到距敵人很近了才看清對方;對於敵人來說,先是634高地東南側谷地里瀰漫的煙霧,再就是這片林子,妨礙了他們的觀察。於是奔跑中的陳國慶和敵人的尖兵在十幾米遠的距離內互相瞅見的一剎那,雙方連就地卧倒也來不及了。敵人倉促之際首先開火,沒有打中陳國慶,卻將一個很長的、具有報警意義的點射全打到了一棵水桶粗細的樹榦之上。陳國慶急切中也開了火,沒有看清敵人是否死亡,只於一團明亮的火光之上逼近地看到了對方因驚駭而大睜的眼睛。他仍舊處在奔跑的狀態中,打完一個點射身體並沒停在那棵被敵人擊中的樹榦背後,卻被運動的慣性帶到前面一片林中空地上。猛地,他看到一團火光從兩米外一棵樹榦後沖自己亮起來。他意識到了它是什麼,還明白躲閃是不可能的,就沒有躲閃,反而把全身力量作用到把住衝鋒槍扳機的右手食指上,沖著打出那團火光的敵人摟出一個耀眼的火團。「噠噠噠——」兩個人的槍聲響起來,又中斷了,陳國慶先是一條腿軟軟地跪下去,然後才慢慢地撲倒在面前的草地上。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陳國慶也沒有忘記追求生命的完美。他就是為了上面那個目標走上戰場又走向死亡的,當死神的翅膀終於扇滅了他的生命之火,他或許明白自己的理想已經部分地實現了。自從他帶著隊伍迎著敵人撲進這片林子,甚至在他意識到死亡來臨的一瞬,心中都沒有生出絲毫的恐懼,於是這個渾身書卷氣的、從精神實質來說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的人,在人生的最後十幾分鐘里,卻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人中也不多見的、無所畏懼的英雄。

陳國慶迎面倒在林間草地上時,這場發生在634高地東側峽谷中杉木林子里的遭遇戰還剛剛開始。它持續了很久,直到天黑之前,仍有零星的槍聲響著。由於我軍官兵全部陣亡,後來人們一直沒有弄清楚戰鬥的詳細過程。可以猜測和想像的是,敵我雙方相距過近是造成參戰者大量死亡、沒有生還的主要原因。戰後一段時間內盛傳一種說法,好像這場戰鬥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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