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早在全連從631高地南方大山腿西側沖溝里出發,向634高地運動時,上官峰心中就模糊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那層奔襲途中一直籠罩在他眼前的黑色紗幕又出現了,它使得天地山川草木連同太陽再次蒙上了一層稀薄的灰黑色。但在一排沒有於633高地西側沖溝里遭到634高地西北側敵人的狙擊之前,他的情緒基本上還是能夠控制的,不願相信心底湧出的那種不祥的預感的。然而隨後最不希望發生的事變發生了,634高地上響起了槍聲,一直籠罩在634高地地區的沉寂被打破了!一排二排的隊伍從前面退潮一樣壓回來,猛地,上官峰眼前那層黑色紗幕變得厚重而真實了!

要講清楚他這段時間的精神活動是困難的:首先,634高地西北側猝然響起的槍聲給了他那顆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一次猛擊,在遽然一驚的同時,他覺得周身上下的感官都被這槍聲和槍聲中蘊藏的恐怖充滿了,漲大了,使他即刻獲得了一種能夠同時機警地意識到來自範圍廣大的戰場的不同方向的敵情、並迅速做出反應的力量,自動地、機械地為各種接連發生的危險和那種已成了生命本能的責任意識左右著,慌亂地帶三排跟隨全連在632高地兩側的窪地里向後運動,然後又隨著人流湧進632、633高地間的嶺谷,躲避來自天子山鷹嘴峰敵人高平兩用機槍的打擊;其次,隨著634高地上響起槍聲,他還一閃即逝地想到,戰爭對於他和全連才剛剛開始,它開始了!這種簡單的思考帶給他的是另一種清醒而深刻的驚恐,使他獲得那種高度機敏地應付敵情威脅的能力的同時失去了思維和判斷能力,而後一種能力即使在騎盤嶺南大坡敵高平兩用機槍子彈的追逐之下也沒有從他生命中消失,相反還使他暫時地認為自己領悟了戰爭的本質;再其次,上官峰在失去思維和判斷能力的同時也還失去了對上面那種關於戰爭本質的新發現的信仰,他本能地感覺到,在騎盤嶺南大坡奔走時他只要能躲過敵人的子彈就夠了,現在不同,他和全連要迎著敵人的彈雨衝上去,那個發現就不再像是個真實的有價值的能改變一切的發現了。此時的他需要運用全部的生命感覺去應付眼前的事變,他的行動就不再被正常的和深層的理性思維所支配,而僅僅為求生的衝動和一個排長的責任感所左右,全部生命意識也一概被阻隔到由驚恐凝結而成的感覺意義的冰層之下。這冰層開始還很薄,等他帶全排出了632、633高地間的嶺谷,翡翠嶺方向諸高地及634高地那座四面懸崖的主峰接連撞上眼帘,它在他的生命里就變得異常厚重了!

人處在非常的境域里,往往不理解、也不需要理解自己生命中出現的一些精神現象的意義。對於上官峰來說,此刻出現在他生命意識中的感覺對思維的阻礙,本身就是一種本能意義上而非理性意義上的自我保護。634高地上突發的事變所以會在他精神上引起那麼大的震動,是因為事變之初他便意識到,這件事的含意並不局限於它自身,它同時還標誌著許多更可怕的事情已無可挽回地在前頭等待著他們了,他的生命正跨越一個分界嶺——之前他心裡剛剛萌生過一個不用再打仗——其實是不用再死去——的信念,現在卻要登上一座高地,面對面地同一些具體的而非概念意義的敵人廝殺了。生的本能拒絕接受死亡,它就在極短的時間裡做了它該做的事:讓他的全部精神活動停止在純粹的感覺層次上,不去想像和思考那些可怕的事情。

戰爭就這樣迅速改變了一個人。上官峰此刻既然已無法思考,他就不再是原來的上官峰而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世界在他只剩下一個個不斷出現的威脅和危險,他生存的意義也僅限於躲開這些危險和威脅,或者消滅這些危險和威脅了;過去他做每一件事情總要經過一番書齋式的沉思冥想,現在他生命中沒有這種障礙了;他成了一個新人,一個僅在生存的意義上存在而非在思考生存的意義上存在的人;隨著戰鬥進程的發展,他還成了一個被自己的理性完全拋棄、真正屬於戰爭需要的人。

……由於634高地主峰給予他的第一印象異常猙獰,跨過633高地東南側山腿稜線時上官峰就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剛剛跟隨程明到了高地東北側窪地中部的卵石圈背後,槍聲就響了,他看見一道青煙,「噗噗噗」地從自己身邊草地上划過,馬上一個滾翻,躲到一塊卵石下面。恐懼讓他的腦袋登時漲大,於是雖然眼睜睜地看到跟在身後的一個人——運動途中跑進三排隊伍里來的炊事班長——被接著打來的第二串子彈擊中,倒下去,內心竟沒有感覺到更大的震動。又一長串子彈順著他身體右側的草地潑灑過來,上官峰閉上眼睛,一瞬間內心裡涌滿了絕望。這串子彈擦著他的褲管掠過,將腳邊一叢灌木的枝條齊齊削去一截。睜開眼睛他的注意力又轉移了,就在他身邊,剛才敵人的子彈掠過的地方,出現了一塊半圓形的黑石頭,讓他的驚恐變得無以復加的是它居然是一塊會爬動的黑石頭!忽然它不動了,「叮叮噹噹」地為上官峰擋住了一串來自西方鷹嘴峰山腿的子彈。接下來它又動了,慢慢地向倒在上官峰腳後的炊事班長爬去。

他終於看清了:它不是一塊黑石頭,而是一口倒扣的行軍鍋;也不是這口行軍鍋在爬,而是身背行軍鍋的炊事兵於得水正冒著彈雨向炊事班長的遺體一寸一寸爬去,試圖為後者做些什麼。——上官峰清醒了些,真正理解了炊事班長的死,簡單的驚恐裹挾著悲憤,猛然堵上了他的咽喉!

爆豆般的槍聲中,一個人爬到他身邊來,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排長!排長!你聽!……連長用小喇叭調我們呢!……排長,連長命令我們去高地西北側打狙擊!……」

上官峰已經聽到程明的指揮喇叭發出的聲音,卻沒有一下認出沖他叫喊的人是誰。他看到的只是一張奇怪的、被驚恐和激情扭歪的臉,左腮上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向下流血。那個人看出了他眼中的迷惘,瞪圓了雙眼,大聲報出了自己的姓名:

「排長!我是劉有才呀!……」

上官峰認出了劉有才,心中的驚恐和悲憤一起湧上來,卻不明白劉有才對他吼了些什麼!

「排長,連長在調我們!……」劉有才又把方才的話對準他的耳廓喊了一遍。

上官峰這次聽明白了,他的生命活動既已處在單純感覺和做出機械反應的水平上,高地上敵人打下來的子彈和炊事班長的死帶給他的恐懼就又被他忘記了!

「三排,跟我來——」他喊了一聲,從藏身的卵石下一躍而起,快步向高地西北側奔去。一個人驀地從後面撲上來,抓住他的兩肩,一下把他按倒在草地上!

一串機槍子彈貼著他的後腦勺飛過去,吱吱叫著鑽進右側的草地。上官峰的眼睛閉上又睜開,發覺七班長劉有才剛從自己身上滾到一邊去,奇怪的醜臉上異常驚惶和憤怒,帽子和衝鋒槍也遠遠地甩到前面去了!

「排長,要低姿匍匐前進!」劉有才的眼睛瞪得溜圓,氣憤地沖他高聲叫嚷。

上官峰意識到剛才的危險,瞪大了失神的眼睛。劉有才丟下他,示範性地向前爬,途中撿回了自己的衝鋒槍。上官峰冷丁想起了他喊出的那個戰鬥術語的含意,跟在劉有才後面低姿快速運動起來。

他比劉有才晚兩分鐘到達高地西北側山腳下那道帶狀的卵石叢後面。這兒恰巧是高地上方敵人的射擊死角,大大小小的卵石錯落有序地擺列著,卵石中間是一排長林洪生犧牲前從633高地西側的沖溝里望見過的一叢叢一人高的茅草,以及茅草叢中那一根根高挑的開滿雪白花朵的金銀花枝條。上官峰一分鐘前還只注意高地上方敵人射來的子彈,現在注意的卻是出現在高地西側沖溝里和鷹嘴峰山腿上的敵人了。敵人大約有一個連,還沒有完全到達,最先到達的兩挺機槍在山腿頂部梁線上架起來,其中一挺向634高地北側窪地中部的我軍實施壓制射擊,另一挺用來對付633高地西側沖溝里仍在不屈戰鬥著的一班。——似乎正是由於來自後一個方向的火力騷擾,先期到達的敵人沒能馬上越過沖溝。不過目前一班的火力已經很微弱了,不再能對鷹嘴峰山腿上越聚越多的敵人構成威脅,敵人的步兵就在上述兩挺機槍的掩護下,成一路縱隊越過山腿頂部的梁線,順東側山體表面的一道裂溝,快速衝到下面沖溝里來。最前面的敵人甚至已到達這道不足百米寬的沖溝的底部了!上官峰一閃念間想到:他和劉有才兩個人是擋不住正向他們蜂擁過來的整整一個連的敵人的!面前這塊生滿暗綠色苔蘚的卵石背後,便是他的死地!

劉有才已在他右側打響了!「噠噠噠噠噠——」上官峰看見,由於他們和敵人的距離不足五十米,劉有才的一個長點射竟使沖溝里跑在前面的七八個敵人應聲倒下。後面的敵人「哇哇」叫著,朝鷹嘴峰山腿退去。在那道通往山腿頂部的裂溝里,後退的敵人還和繼續往下涌的敵人擁擠成了一團!劉有才的槍聲給了他極大的振奮,僅僅為了對抗正在到來的死亡,他也毫不猶豫地向敵人射出了第一個長點射!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這次射擊的成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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