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程明的號音透過密集的槍聲傳到姜伯玉和岑浩耳中,兩個人臉貼在地下,會意地相互望了一眼。他們誰也沒說一句話,卻已在心靈里交談了千言萬語:

「夥計,上吧!」

「沒有退路了!」

「你帶二排從右邊上,我帶一排從左邊上!」

「今天咱們倆要一塊兒報銷在這兒了,倒也挺好!」

「咱們同他們還有一拼呢!他們別想占太多的便宜!」

「……」

兩個人最後互相留給對方一個微笑。這一笑是訣別,也是鼓勵,然後一左一右躍出藏身的石縫。姜伯玉全身貼緊山體表面,敏捷地翻過那道由高地上方延伸下來、將東北側山坡和北側山坡分割開的山稜線,到了高地東北側山坡上,岑浩則向西躍進到高地北側山坡下。兩個人幾乎同時向卧倒在自己身後窪地里的一排和二排揮出一個向上進攻的手勢。

姜伯玉和岑浩是一對好朋友。他們的不同尋常的友誼是少年時代結下的。

姜伯玉和岑浩的故鄉同在皖北淮河流域一個名叫姜岑集的大村子。村裡姜岑兩大姓氏世代為仇,孩子們也長年結成對立的兩大集團。姜伯玉和岑浩曾是這不共戴天的兩群孩子的首領,他們都長得壯實,拳頭上有力氣,還各養著一條兇猛的大黑狗。

他們從光屁股時就開仗,直到五年級還互不理睬,誰也不跟誰說一句話。

這年盛夏的一天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烤炙著廣袤的黃淮平原,一絲風也沒有,耐不住酷熱的姜伯玉和岑浩沒有喊各自的同伴,各自到村西的河裡去洗澡。那是一條寬約百米的小河,河上架著一座有八孔橋洞的舊磚橋。由於連年乾旱,村裡人不停地把河床往下挖,希望河裡多儲些水,以利灌溉,結果使橋洞越來越深,夏天漲水時期往往能沒過大人的頭頂。為了保護舊磚橋,村裡人向下挖橋洞時在每座橋墩下都留了一塊橢圓的橋基沒有挖去,他們稱它們為「橋爪子」。到了後來,這些「橋爪子」有了新的作用:他們可以給下到河裡洗澡的男人和女人提供一個立足之地。

河裡有水的時候少,乾涸的時候多,因此村裡孩子們的水性都很差。岑浩家住在河邊,還能勉強來幾個「狗刨」,姜伯玉連「狗刨」也不大會。

但那個溽熱蒸人的中午他們都沒能抵擋住清澈的河水的誘惑。根據爭鬥劃定的勢力範圍,姜伯玉到了河的西岸,岑浩到了河的東岸。

下水前一瞬間他們互相發現了對方,長時期在心中形成的爭鬥的習慣與熱情馬上又主宰了他們。兩個人不去洗澡,反而玩起了一種叫做「搶佔橋爪子」的危險遊戲:浸在水中的「橋爪子」有七座,往常的慣例是,他們中無論哪一方先「搶佔」了河道中央那座「橋爪子」,就算是讓對方吃了「癟」。

往日因為河水較淺,不會游泳的他們「搶佔橋爪子」的方式很簡單:先在前一個「橋爪子」上站穩,然後奮力朝橋洞另一側「橋爪子」撲過去,利用水的浮力和身體運動的慣性使自己到達後,立即抓住橋墩上的磚縫,站穩了再向下一個「橋爪子」做新的一撲。今天卻有些不同,河水因連日大雨悄悄漲高了,到了他們的肩頭。姜伯玉下到水裡先就有點悚,但看到對手沒有「露怯」,便顧不上害怕了;同樣,河對面的岑浩也被他的「英勇」鼓舞著,毫不猶豫地撲向眼前的河水。

最初他們都很順利,幾乎同時平安到達了自己一方的第三個「橋爪子」,不過此刻姜伯玉心中原有的一點恐懼已被放大了,最後一撲竟沒能完全站穩,慌慌地喝了一口水。將身體穩住後再朝前看,發現岑浩就要向最後一個「橋爪子」撲過去,心裡一急。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前方傾倒,四肢沒有使上勁兒,人一下子落到兩個橋墩間的深水裡。他即刻嗆了一口水,手腳絕望地掙紮起來。

剛剛搶佔了最後一個「橋爪子」的岑浩恰好看到了姜伯玉落水的情景。他害怕起來,意識到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那一聲驚恐的「救命」的呼喊就沒有從口中發出。一閃念間他已認定自己的宿敵要死了,可是姜伯玉卻又奮力把腦袋掙扎出了水面,用瀕死的目光朝他望了一眼。岑浩心中一動,連自己「水性」不好也忘了,身子向前一傾就下了水,要去拉姜伯玉一把。他的脖子隨即被姜伯玉摟住了。岑浩沉下去,喝了一口水,猛地想到自己今天也要死了。他努力一掙扎,腦袋冒出水面,沖姜伯玉喊出了一句話:

「快鬆開我!」

也許多年形成的敵對意識還在起作用,喊出這句話時岑浩想到的是:姜伯玉不會放開他。但對方卻聽懂了他的話,把兩隻手從他的脖子上鬆開。岑浩一個「狗刨」到了姜伯玉站立過的「橋爪子」上,一隻手扣住磚縫,回頭向水裡伸過另一隻手,向姜伯玉喊:

「快抓住我的手!」

結果不是姜伯玉抓住了他的手,而是他的手在水中找到了姜伯玉的手,用力將後者拉到了自己身邊。姜伯玉在「橋爪子」上站穩後,好大一會兒都在緊張地喘氣,用獃滯的恐怖的眼神望著流速遲緩的河水。

終於緩過氣來,兩個大難不死的冤家對頭相互尷尬地笑了一笑。

後來岑浩一直把姜伯玉「護送」到河的西岸:每過一個橋洞,岑浩都先浮過去,在「橋爪子」上站穩,再回頭將一隻手伸向水中,等姜伯玉朝水裡一撲,馬上抓住他的手將他拉過來。

兩個人在河邊分手時仍沒好意思說話,姜伯玉只是感激地望了岑浩一眼,就低下頭匆匆跑走了。

整個暑假期間他們沒有再見面。暑假結束後第一天去上學,岑浩發覺姜伯玉正在村外路口上等他。姜伯玉從書包里拿出兩個一模一樣的鐵皮文具盒,將其中一個送給岑浩。岑浩猶豫了一下便接受了,這在過去是很難想像的。姜伯玉一家是1960年從縣城返鄉的,他父親仍在縣銀行上班,家境比岑浩寬裕,要是過去姜伯玉拿一個這樣的文具盒送給他,他準會認為是對自己的羞辱!

於是兩個人都笑了。

從這一天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孩子們中間發生的友誼時常是成人無法理解的:姜伯玉落水的一剎那曾認定岑浩不會救他,這回他死定了,但他想錯了,正是岑浩不顧生死救了他,於是他內心裡就一下對後者萌生了深切的感激——過去他對不起岑浩,現在岑浩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今生今世他也要做一件同樣的事情報答岑浩;岑浩記住的則是自己落水後被姜伯玉摟住脖子那一瞬間的恐怖,如果姜伯玉不鬆開自己,他也一準被淹死了,可姜伯玉還是聽他的話鬆了手,雖然明知自己會被淹死,這樣事情在他心裡就有了另一番解釋——不是他救了姜伯玉,而是他們倆互相救了對方。從他個人的角度講,還是姜伯玉救了他,不知不覺也對後者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感激。而且,由於發生了這件事,還讓他們朦朦朧朧地覺得,彼此生命間已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繫了,他們互相需要,誰也不能離開誰!

從這一年起到高小畢業,上初中和高中,最後是當兵,他們都在一起。在部隊他們分開了,姜伯玉到了團直特務連,岑浩去了二營六連,但兩個人在長久的親密無間的歲月里建立起的某種心靈感應並沒有受到損害,只要一個人遇到不順心的事,隔十幾里山路,那個人也馬上會不愉快起來,星期天保准要請假去看望。姜伯玉和岑浩到部隊後發展都很順利,第一年入黨,第二年一前一後當了班長,第三年秋天又被同一紙命令提起來當了排長。這中間姜伯玉還成了小有名氣的特等射手,時常隨軍射擊隊去全國各地參加比賽。姜伯玉對留在部隊當軍官並不熱心,他全家已遷回縣城,父親當了銀行行長,複員回去跑不掉一份合適的工作,但岑浩不離開部隊,他就不能下決心走。從十一歲那年起他就決心做一件事報答岑浩,先是想有朝一日也跳到河裡救一回自己的朋友,為此還專門去水庫找人教會了自己游泳;後來當了兵,便想著等複員後讓父親在縣城為岑浩安排一份工作,不再回農村,岑浩提干又使他的打算落了空。岑浩願意當軍官他也不能拒絕排長的任命:他們倆不是一對不能分離的朋友嗎?何況他報答岑浩的夙願還沒有實現!

姜伯玉就這樣在部隊留下來了。二十三歲那年,他同縣城一位局長的千金「門當戶對」地結了婚,比他小兩個月的岑浩的愛情之船卻因家境的貧困加上有一位癱瘓在床的老娘「擱了淺」。姜伯玉得知一位女鄉郵員來信與岑浩「斷交」的當天晚上便請假回了家,不幾天就帶來了自己剛從省醫學院畢業的大妹姜萍與岑浩「見面」,並攛掇他們以閃電般的速度結了婚。

這樣他們就不僅是朋友而且是郎舅了;新添的一層關係使他們感情上更加親近,卻又脫去了少年時期的稚氣,完全變成了男子漢之間的忠誠、心心相印和責任意識。姜伯玉模糊覺得自十多年前那個夏日的中午以來,自己到底還是報答了岑浩一回,同時卻又感到自己已在道義上扮演了某種大妹終身幸福的擔保人的角色,他只有在人生旅途中處處關心和照顧好岑浩,才能對得起大妹;婚姻給岑浩帶來的最大喜悅是姜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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