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此刻,634高地上確是寂靜的。

九連一排長林洪生帶著一排在632高地西側灌木叢生的窪地里快速奔跑著。他半彎著腰,長途跋涉後汗淋淋的軍帽被掀到頭頂,高而圓的腦門兒上趴著豆大的汗珠,胸前的衣扣除最後一個全部解開,衝鋒槍背帶吊在右肩,左手緊握槍的下護木,右手掌心攥緊槍托,食指虛虛地摳住扳機,兩條長腿靈活地在岩石和草叢間跳躍,一雙深凹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注意著東南方向的634高地,不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動靜。

不僅留在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劉宗魁認為634高地上沒有敵人,眼下林洪生也認為634高地上沒有敵人。全連幹部中只有他一個人參加過幾年前春季的邊境戰爭,那場戰爭不僅給了他許多難忘的記憶,還給了他許多戰場經驗。在他看來,今天第一因為七連和八連已佔領了632和633高地,如果634高地上有敵人,是很難不被發現或者自我暴露的;其次634高地位於632、633高地之後,天子山和翡翠嶺敵人的雙重火力俯瞰之下,對方不派兵扼守上述兩座高地而孤立地守衛後面這座小高地,在戰術上是沒有意義的。奔跑中他與其說擔心本排會遭到來自634高地上的敵人的狙擊,不如說更擔心佔領高地後將會在天子山和翡翠嶺敵人心中引起的反應,以及其後在上述這兩處敵人的火力夾擊中是否能守得住!

林洪生二十八年前出生在滇南某市一個鐵路職工家庭,父親是一名扳道工,沒什麼文化,性情正直而剛烈,從小到大教育林洪生的方式就是一條寬達十厘米的牛皮板帶;母親是個沒工作也沒文化的家庭婦女。林洪生是七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父親的「教育方式」讓他吃苦頭最多,同時也使他很早就潛移默化地承繼了父親的大部分脾性:剛正、直率、倔強、嫉惡如仇,暴躁的外表下卻又很深地掩藏著一顆慈軟、善良、有時甚至是優柔寡斷的心。

十八歲那年他參軍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保衛祖國,不如說是為了逃避父親,在外部世界找到獨立的生活和人格尊嚴。林洪生在同批入伍的新兵中提班長最早,入黨和提干卻最晚。每次黨小組開會,他的問題都是「不團結人」;「看不起領導」。大家清楚這兩句話什麼意思:他太愛認死理,不能容忍任何人的哪怕很小的一點無恥行為,於是就不能不經常和連里甚至營里的首長直接發生衝突。

林洪生直到那場邊境戰爭才入了黨,提升為排長,原因是他和他的班表現得很優秀,戰前對他抱有成見的營連首長又調離了。林洪生戰後胸前佩戴著三等功獎章,衣錦榮歸,很快同一位青梅竹馬的姑娘結了婚。姑娘芳名竹音,是父親同事的女兒。婚後新娘子第一次來隊探親,她那如同乍開的山茶花一樣的美麗讓全團都轟動了。

以後林洪生沒有得到繼續提升。和平環境下的生活與戰爭環境不同,人們要過得好必須具備更多的心機與心計,林洪生做不到。家庭生活也開始折磨他,他和竹音也遇上了婚後沒房住的問題。女兒沒生下竹音可以打游擊式地娘家住三月,婆家住倆月,女兒生下來這種狀態就持續不下去了,他回去探親,竟要帶著孩子到旅館開房間。林洪生找竹音的領導,領導說應該解決,但是沒房子。林洪生認死理:既然不轉業就分不到房子,他就要求轉業。轉業報告剛送到連長手裡就被退回來了:提也甭提,你是上級文件明令保留的「戰鬥骨幹」,哪能讓你走?

兩年後他可以走了,妻子卻在單位分到了房子。

分到房子是好事。林洪生卻意識到女人生活中出現了另一個男人。

查清那個男人的姓名和單位後他沒有做出暴烈的舉動,這在別人看來是很奇怪的,彷彿他變了一個人。不久後他又做出了另一件使自己身敗名裂的蠢事——同駐地附近一個名叫錢桂芬的風流寡婦搞上了。

沒有人了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除非他對人生的奧秘有深刻的洞察。使這個性情剛烈的漢子咽下最不堪飲啜的苦水的原因是:一、他抓不到妻子同那個男人的真實把柄;二、如果接受那個男人在妻子生活中存在的事實,他就必須承認自己的無能——竹音是因為找不到房子才有了另一個男人的。這件事竹音有錯,他的錯就更大些。他從來都不能容忍別人的生活中出現醜惡,現在醜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當然就更加難以容忍。他想跟竹音離婚,竹音卻不答應。糊裡糊塗之中,他便做了那件蠢事,並被部隊發現了。首長非常惱火,給了他警告處分,讓他去百里外的農場種菜,等候轉業處理。

到農場後林洪生便給妻子寫了信,要求離婚。他過去沒犯錯誤,竹音不願離婚,現在他犯了錯誤,竹音就沒有理由拒絕他了。在內心深處,他已把犯了錯誤的自己看得異常下賤醜惡,竹音還會有什麼借口不離婚呢?他沒有料到事情並不按他的想像發展:竹音帶著女兒來了,大哭了一場,什麼也沒解釋,只簡單地給了他一個答覆:不離!無論你犯了什麼大罪,你都是我們的親人,我們就是不跟你離!

竹音走後林洪生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鑄成了怎樣的大錯。竹音的痛哭讓他明白了她對自己不得已犯下的過錯的懺悔,她對他的沒有改變的愛;還讓他看清楚了,只有竹音真正看出了他墮落的原因。但他自己已經完全瞧不起自己了,他已經成了一個無恥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日後還怎樣跟妻子和女兒一同生活下去。

去年年底部隊進行戰前擴編,本沒有誰想到他,他卻自動打了報告,要求參戰。不少人感到驚訝:好好在農場待著等候轉業多好,去打什麼仗!林洪生卻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厭棄了生命。與其轉業回去,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地活著,他寧願到戰場上去經歷戰鬥和死亡!回過頭來,入伍十年,也就是上次邊境戰爭中的一段出生入死的日子,才不讓他感到心胸壓抑,覺得自己活得驕傲和有價值,每一次呼吸都是舒暢的和自由的!

……

林洪生在632高地西側的窪地里奔跑著。自從來到九連當了一排長,他的心情並沒因為能夠如願以償地參戰而高興起來。他看不慣程明和梁鵬飛種種表現,尤其受不了他們對連隊幹部的懷疑與不信任,他仍然不能不時常與之發生衝突。

但現在不同了,他一邊向前走,腦海里一邊掠過這樣一些意念:事實上今天無論在黑風澗待命的時候,還是奔襲632高地地區的路途中,他的心境都是亢奮的。戰場上空尖嘯著飛過的炮彈,激烈響徹在廣大空宇內的槍聲,走在敵人雷區中撲面而來的異樣的死亡的氣味兒,都使他有了一種重歸故鄉的親切感。這一切都是對軍人膽量的挑戰,林洪生不怕這些挑戰,倒有充足的理由熱衷於置身其中。

現在他帶著一排越過632高地和633高地結合部的谷口,進入到633高地西側了。腳下的窪地逐漸陷下去,終於成了一道不足兩百米寬的沖溝;沖溝里長著密密的矮樹叢、蒿草和荊棘;西側一條從天子山鷹嘴峰伸下來的山腿卻升高為一道梁壟。剛剛還半隱在633高地東南的634高地也一點點顯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林洪生首先看到的是它西北側山腳下的許多卧牛大小的卵石,卵石間一墩墩茂盛的、一人多高的茅草,茅草叢間一條條挑出的金銀花的帶刺兒的枝條,一串串雪白的花朵在春四月上午晴朗的天空下恣意地開放;再往前跑,他便看到了它那越向上越陡的山體,幾乎沒有什麼樹木,岩石和土層的表面只生長著些低矮的灌木和茅草;再往前跑一段路,他又在約有兩百米高的山體頂端望到一座孤獨直立的主峰,主峰十幾丈高,四周全是陡直的懸崖,崖壁高處倒垂著野藤和別的蔓生植物,面積不很大的崖頂高高地突兀地矗在幽邈莫測的蒼穹之下。林洪生心裡「咯噔」響了一聲,他覺得這座筆直地插在634高地上的主峰就像一個巨大的警示性的驚嘆號!出發時他認定634高地沒有敵人防守,此刻,他終於看清了634高地的全貌,憑著敏銳的直覺,卻意識到634高地上有可能埋伏著敵人了!

他的腳步並沒有放慢。這就是戰爭啊,他腦海里閃過這樣的念頭。連這種時時突然襲上你心靈的驚悸也是熟悉的和久違的啊,他又想。但是那種驚悸的感覺並沒有像他期望的那樣消失,反倒大大增強了:他是跑在全排最前面的,距離633高地和634高地之間的鞍部只剩下最後五十米,634高地的重要性現在被他看得更清楚了:他腳下的沖溝向南經過634高地西側繞向東南,便是天子山和翡翠嶺敵人的防禦縱深,同時也是它們的結合部和最薄弱處,一旦我軍從這兒突破並長驅直入,對方在天子山和翡翠嶺廣大地區的全部防禦體系就有徹底垮台的危險。林洪生一閃念又想到了634高地上那座直立的主峰——它在戰術上是幾乎無法攀援的,但若是敵人事先改造並利用了它,634高地就會成為扼守敵人兩大防禦地區結合部的一扇難以敲開的大門!

還有——此刻他又想到了——哪怕純粹出於單純的防禦的目的,敵人也該在這條直通其防禦縱深的沖溝裡布雷,以防我軍從此處滲透。戰場防禦中出現如此嚴重的疏漏是不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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