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七章

由於早晨沒吃到飯,九連由黑風澗向632高地地區的奔襲行動就進行得更加艱難。

在營部開完會回到連里,程明和梁鵬飛很快把隊伍在林邊集合起來;他們還抓緊時間開了班以上幹部會,傳達營部會議精神,然後命令各班回去動員,做好奔襲和加入戰鬥的準備。做完這一切後他們回到隊列前頭站著,擔任前衛的七連剛剛從澗溪西側的林子里奔出來,向騎盤嶺大山樑攀登。

九連是後衛連,必須等到八連上路後才能啟程。如果程明和梁鵬飛兩人中有一個稍微多一些經驗,便會想到當全營成一路縱隊行進——況且是在敵人的炮火和雷區威脅下攀登陡峭的騎盤嶺時,前衛連和後衛連出發的時間往往要相差半小時之久,而這段時間是可以用來讓全連吃飯的。澗底炊事班那兒雖然有一口菜鍋和一鍋飯被敵人的炮彈炸飛了,可另外兩口飯鍋還完好無損,敵人炮擊前它們沒有熟,炮擊過程中卻自顧自地熟了。但由於他們既沒有經驗,這段時間內又發生了一些事情,全連仍沒能吃上那兩鍋已煮熟的飯。

這半小時內發生的事情是:

全營接到作戰任務後,程明、梁鵬飛的心境就變了。敵人炮擊黑風澗時程明曾有過英勇的表現,此後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過「關」,早上因恐懼以及同司務長干架在全連失去的體面恢複了。當然不願承認此時心境的改變仍是由於恐懼,相反卻認為它是由另一種與恐懼無關的焦灼的思考引起的:連隊這下真要上戰場了,可它真能打仗嗎?從昨夜開始,他先後同指導員、一排長、二排長、司務長連續發生了衝突,上了戰場他們真會很好地同自己配合嗎?最重要的是——這種埋藏在心底的擔憂他一直沒跟別人講過——除了三排長上官峰,這些跟他一樣有老婆孩子的人不會像今天早上以前的自己那樣一心只想著活命嗎?如果他們到戰場上給你連長拉稀屎,你不抓瞎嗎?!還有那些兵——從早上澗底發生的事程明知道連隊的兵對他是什麼態度——你能指望他們為你衝鋒陷陣?他越是朝這個方向想,越覺得今天的事情要麻煩,覺得出發前他還應當做點什麼事!

梁鵬飛心境的變化與剛剛被他送下山的六班副有關。將烈士遺體送走之前,他對之還只有一種恐怖、憐憫、噁心相混雜的感情,並不理解它在自己心底產生的震撼;送走之後回到連部掩蔽部,重又栩栩如生地憶起林間草地上那條人腿,憶起擔架送下去的六班副的被活生生切割的肢體,已經隱藏在心裡的思想突然活躍起來。這些思想是:過去想到陣亡,僅僅是想像的,今天卻發覺死竟是方才六班副那種樣子!過去想到死,總是同妻子、房子聯繫在一起,此刻他卻恍然悟道:死僅僅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本人的死!後一個念頭太新穎,太令他的靈魂驚駭,使他那自昨晚以來飽受驚恐的心再也無法平靜。等全營接到了向632高地地區運動的命令,這種彷彿浸透了靈魂的恐懼又突然被強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在這裡你還可以躲進掩蔽部,上了戰場就要面對敵人的子彈。何況連長程明又不懂軍事指揮!

其次,等他們從營部開會歸來,發現六班副被炸死的消息還是在全連傳開了。事情的經過是:六班副的遺體運走時六班長並不知道,連隊集合時他爬出貓耳洞,才發覺少了副班長,就到處嚷嚷,又咋咋呼呼地去報告二排長岑浩。岑浩為了不讓他喊,就把他叫到一邊,將真情告訴了他,並囑咐他根據這一情況重新調整一下班裡的戰鬥小組。六班長聽後瞪大了眼睛,回到班裡沒向別人講,但既然要調整戰鬥小組,就不能不把事情向戰前預選的副班長候補人交代清楚。這麼一交代,全連都知道了。

六班副是個默默無聞的人,不少人甚至還認不清他;但也正是這樣一個人的死,讓大家陡然間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偶然性和深藏在偶然性中的神秘。六班副活著沒人注意,死後了解他的人一下想起他的許多好處:和善、不愛出風頭、槍打得准、同誰也沒有紅過臉,等等,蓋棺定論兩個字:好人。可這個好人成了全連的第一個犧牲者!隊列里沒有誰議論此事,但用不了多久,不少人都悄悄意識到自己內心裡發生了意義重大的變化。等連隊在林子外面集合起來,三排九班新戰士趙光亮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三排位於連隊的後尾,趙光亮的哭聲好一陣子才傳到隊列前程明的耳朵里。他的神經本來就綳得很緊,哭聲即刻讓他毛孔一奓:這是誰?沒去打仗,先號上了!對全連的戰鬥情緒會是個什麼影響?!

「那是誰在號喪?!」他怒沖沖地喝一聲!快步趕到三排去,從隊列中發現了正在抹眼淚的趙光亮。趙光亮聽到他的怒叱已經不哭了,他的雙胞胎哥哥也趕過來衛兵似的擋在程明和弟弟之間。

「你哭什麼?!」程明沒有放過那個新兵,臉因怒斥趙光亮漲得通紅。「你這是什麼表現?!啊?……你們排長呢?」

他又想到上官峰了。排里出了這種事,三排長怎麼不管?!他很快在隊列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心裡猛然一驚。同早上相比,上官峰的變化太大了!原先總是顯現於這個學生官眼睛裡的生氣不見了,此刻那裡充滿著一種讓程明格外不高興的恍然若夢的神情,臉白得如同一張薄紙,一點血色也沒有,連皮下的血管也一根根看得清楚。程明心裡的無名火又升起來:怪不得三排有人哭,瞧這個排長,剛聽說打仗,自己先就嚇得面無人色了!

「三排長,這個兵怎麼回事?!你自己怎麼回事?!」他瞪圓了眼睛,朝上官峰喊叫,「你怎麼管也不管?!」

上官峰像是被他從一場夢中驚醒了。他望了望自己的連長,好像什麼也沒鬧清楚;忽然,他那張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了血色,目光變得異常銳利。

「連長,他餓了!」他大聲說。

他話中含有的譏諷意味周圍的戰士立即感覺到了。兵們悄悄笑起來。程明被更深地激怒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衝上官峰喊了一嗓子,轉身向隊列前走,不願再同後者理論。這一刻他想的是:出發前必須再開個幹部會,統一一下思想,部隊這個樣子,是不能打仗的!

「指導員,我建議再開一個幹部碰頭會!」他氣呼呼地對梁鵬飛說,「你都看到了!真要去打仗了,幹部們還這樣,那怎麼行?!」

梁鵬飛深深地瞅了他一眼,程明覺得自己又被這個人的臉色嚇了一跳。梁鵬飛的臉同上官峰一樣蒼白沒有血色,這使指導員腮部幾塊暗紫的疤痕格外顯眼。剛才在連長和三排長之間發生的一幕梁鵬飛看到了,心裡無論對程明還是對全連都更加失望,但重要的不是這個,這段時間裡,想像著戰爭和自己的死(他不敢真的相信632高地地區對他們沒有危險),梁鵬飛的精神中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這場戰爭卻可能讓他死去,於是他突然覺得自己無論與連隊和戰爭都沒了關係。程明的話只在他心中引起了下面一種意念:今天不管程明想幹什麼,就讓他干好了,反正連隊和戰爭都與我無關了!

「我同意。」他無力地說。

但這個會卻沒有開成。通信員吳彬把幹部們找到附近林子里,程明剛剛說要大家再表一次態,一排長林洪生就臉紅脖子粗地嚷起來:

「連長,還開個雞巴會!昨天夜裡不是表過一回態嗎?……你們到底是信不過我們,還是信不過自己!」

接下來就炸了鍋:不是林洪生,而是梁鵬飛和程明都沒想到的一個人——副連長姜伯玉——蒙受了奇恥大辱一樣調頭就朝林子外面走,一邊回過頭,大聲喊:

「我沒有什麼態可表!……要說的話昨天夜裡已經說過了,我不想再說第二遍!……簡直可恥!……」

隨後走掉的是二排長岑浩、一排長林洪生和副指導員;司務長和三排長上官峰遲疑一下,也走了。惱羞交加的程明想沖走掉的人吼幾句,沒有吼出來,隊列里又出了亂子!

幾個戰士沒有請示,就出了林子,飛快地向澗底跑去!

程明衝動地躥出林子,滿腔怒火恰好發泄到這幾個兵頭上。

「他媽的個×的那都是誰!……還不給我站住!」他沖他們大喊。一發炮彈剛剛落到澗溪里,炸起一道白亮的水柱,讓程明哆嗦了一下。「你們他媽的想死嗎?啊?!……」

領頭往澗底跑的炊事班長在半坡上停住了,回頭望一眼程明,折轉身回到隊列里去,臉上的神情表明他不屑於同這樣的連長再啰唆什麼。見班長這樣,他身後的兩三個炊事兵也轉身跑回到隊列里。唯獨一個矮胖敦實的兵晃了晃,沒有跑回去,卻一溜小跑到了程明跟前,兩腮紅得發紫,喘著粗氣,說:

「連連……連長!下面還有兩鍋飯!大夥都餓了!我們班長想弄上來給同志們……們吃!」

程明沒立即認出他是誰,只覺得有點面熟。但這個兵的一席話,卻把他的火氣引逗起來。他劈頭蓋腦沖這個兵罵道:

「你們他媽的這個時候還想著吃飯?!……誰想吃飯?是你們這些炊事兵老大爺自己想吃吧!叫你們媽個×做飯時你們做不熟,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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