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三號岩洞洞口右側,有一頂黃昏時沒有按規定拆除的帳篷。張莉整個晚上都站在帳篷內一個小窗口前,聆聽著洞內飄出的音樂和一陣陣歡笑,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完全進入了黑暗!

早飯時江濤當著尹國才和別人的面粗暴地將她從身邊趕走,張莉心裡委屈極了。因為淚水涌滿了眼窩,她什麼話也沒說,就跑回了自己的帳篷。但事情過去不大一會兒,她就以一個熱戀中的女子特有的寬容和大度原諒了他:誰讓他早上會遇到那樣的事情呢?像他這樣脾氣火暴、又極其驕傲的人,聽到那樣的消息,一時間做出六親不認的舉動是不奇怪的。來貓兒嶺雖只有一天時間,她對自己在江濤心目中的位置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有信心了。以前江濤也沖她發過脾氣,過後不久就會主動找上門來,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與她和解。最遲不會超過中午,江濤就可能走進她的帳篷,與她重歸於好。半年來相處的經驗是:他們之間每發生一次這樣的齟齬,他們的關係便會比原先更親近一層,江濤對於她的依戀也就更深一層。

整個上午她都在心神不寧地等待著他。張莉一邊做著自己的事,一邊已經為這個時候準備好了嬌嗔、淚水和寬容的一笑。

她終於透過帳篷的小窗口看到他從指揮帳篷里走出來了。後來才發現,他是要到營地下面的路口去迎接兩位北京來的記者!

這一刻她的心就微微有些慌亂了!戰爭明天就要打響,他現在很忙,但不管怎樣,他差不多一個上午都不來看她一次仍然是不正常的!

她再也沒有離開那個小窗口。她想親眼看著江濤走回來,卻看到了他陪著兩位客人走上營地。張莉驀然瞅見女記者,一顆心便陡地揪緊了!這個北京來的女人儀態萬方,風姿綽約,她走在江濤身邊,如同一輪冉冉升起在這片營地的太陽,光華四射,燦爛輝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張莉胸口彷彿被誰用重物猛擊了一下,立即有了一種痛楚的和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這樣的女子是女人世界中的皇后,她走在哪裡,哪裡的土地、樹木和青草都會因之蒙上一派榮光,別的女人只有俯伏在地的份兒。女性的自衛本能讓她迅速地仔細地瞅了一眼江濤,臉上的顏色馬上大變了:江濤真像是被這一輪女性的太陽照亮了,他慢步走在女記者身邊,二目放光,兩頰紅紫,與女記者談笑風生,明顯地處在異常亢奮的精神狀態中。張莉當然不願相信他這麼快就愛上了女記者,但至少明白他已被後者的美貌和風采強烈地吸引住了!

不是從身體的某一部位,而是從整個生命的深處,張莉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寒戰!上貓兒嶺一天來對於江濤的信心即刻變得不那麼可靠了!

接下來她經歷了另一次打擊:平時如沒有意外的情況,江濤總是讓她和客人一起吃飯,這個中午他在記者們的岩洞里招待新來的客人,卻沒有派人來喊她。一向很關照她的A團參謀長尹國才也居然忘了喊她去吃飯……

中午她沒有吃飯。她當然可以自己帶上碗筷去炊食帳篷里打飯吃,但因為營地里多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不願意那樣做!

從帳篷後側的一個小窗口,她的目光穿過兩棵枝葉繁茂的小松樹,可以望見記者們住的岩洞洞口。張莉一個中午就站在這個小窗口前,等待江濤從岩洞里走出,盼著他走進自己的帳篷,那時她心中一天的烏雲就會消散!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江濤終於紅光滿面地從記者們的岩洞里走了出來,卻馬上被參謀長尹國才迎到指揮帳篷里去了!她又苦苦等了一個小時,才看見指揮帳篷的門帘被掀開,先是從中走出一個黑炭般瘦高的男人,隨後才走出了一臉怒氣的江濤和小心翼翼的尹國才。江濤還是沒有想到來看她一次,卻乘車離開了貓兒嶺!

即便如此,假若沒有發生晚上的事情,張莉的信心還是不會徹底崩潰的!白天江濤或者因為有事不能來看她,但到了晚上,他有時間有心思到記者們住的岩洞里去消遣,卻不來看她,她一天來勉強維持的信心卻不能不最後坍塌了!

由於她一直站在那個朝向三號岩洞的小窗口,洞里進進出出的人她看得很清楚。後來,等劉二柱和一位她不熟悉的年輕參謀朝記者們住的岩洞里搬東西,她甚至還隔著帳篷問了一聲:

「二柱,你們那裡要做什麼?」

劉二柱愣了一下,站住了,聽出是她的聲音,老老實實地回答:

「張醫生,團長要在洞里辦什麼『戰地爬梯』!」

她讓劉二柱走了。她知道「爬梯」是什麼意思。江濤今夜要在記者們的岩洞里辦晚會!

她是了解江濤的!如果一個女人沒有迷住他,他是很少尊重她的。眼前的岩洞里只有一個女人,江濤卻要辦晚會,如果不是被這個女人迷住了,又能做出怎樣的解釋!

從昨天開始,她被江濤留在貓兒嶺上,即使在別人眼裡,職務上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卻另外有著他們或者不贊成卻不能不明白的愛情的理由。現在江濤分明迷上了另一個女人,她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來!

走吧,離開這兒!你留在貓兒嶺上已經成了別人的笑柄!你不是為了這個才決定留在A團指揮所的!……

在人們一般稱之為「高幹子女」的那個特殊的人群中,男男女女的經歷、思想、感情也是千差萬別的。譬如說誰會相信一個將門之女,自出生到長大過的是一種一直不受人注意、差不多被遺忘的生活呢?張莉作為家中第八個女孩出世的原因僅僅是國家當年還沒有實行計畫生育,而她父親的腦瓜里又多少殘留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封建糟粕。因為妻子生的又是一個丫頭片子,張莉一落地便不受父親喜愛了,母親自然也不喜愛她,同樣不受喜愛的姐姐們與她在父母面前只有競爭關係,沒有誰會更多地照顧她。這種現實的唯一長處是,張莉可以一直不被管束地、自由自在而又孤單無助地跨過生命的蒙昧階段,進入少年和青年時期。這時父母便發覺這個最小的丫頭常搞些出格的把戲,把大人嚇上一跳,動機無非是希望由此贏得家長的一次注意。與此相適應,張莉從小到大受的教育也是雜亂不成體系的:她既在「文化大革命」前的「舊教育路線」下上完了幼兒園和小學二年級,又在「文革」期間受了六年「造反有理」、「打倒一切」的教育;初中畢業她要求下鄉插隊落戶接受「再教育」,一年不到便堅持不住「病退」,回到父母身邊,很快又到這支父親當年做過軍長的老部隊當兵,由衛生員而醫助而軍醫,趕在七十年代後期被送進軍醫大學,接受了四年的專業訓練。張莉最後成了這樣一位女子:在她的「知識庫」里,各種嚴肅、正統、高尚的思想和某種程度的自由放任的精神雜然相處,內心深處強烈渴望的卻仍是來自外部世界的關注和愛;由於從小到大缺少嚴格的管束,全部人生閱歷又沒有給予她太多的挫折感,她的思維和行為習慣仍舊一如既往地保留著相當程度的天真無邪、熱情浪漫和理想主義。因此,這樣一個女子往往會給第一次見到她的人一種難以理解的單純、輕信和不成熟的印象。

但是一個生命畢竟到了迎著春天的陽光絢麗地開放花蕾的時期,由於生長環境和對氣候的反應不同,它的粉嫩如脂的花瓣還星星點點地沾著荒野的濕潤的泥土,花蕊間還含蘊著大自然恩賜的晶瑩的露珠,四溢的花香里還充盈著野性的自由和歡樂的氣息。這樣一朵美麗的花,如果植根於一個空氣清新、陽光雨露充足的園圃里,它的每一片花瓣的嬌艷明媚,每一陣花香的馥郁芬芳,每一次由旭日或夕陽照耀其上而閃爍起的生命的光輝,都會使周圍的世界更加美麗;但是,如果它植根於一個背景色彩灰暗、空間狹小的世界裡,它的過分的鮮妍和過於奔放的生命熱情本身就會與自己生存的土地發生尖銳衝突。背景的不寬容不是讓它猝死於美麗芬芳之際,就是會讓它急遽地香消玉殞,生命變得和四周圍的同類一樣灰暗無光。

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就是單純和輕信的結果,對方是父親屬下的參謀軍官,也是她那麼多姐夫的朋友。等她到了待嫁的年齡,他們便串通一氣,把她和那個人引進了一場接一場的家庭舞會。他大她五歲,舞跳得極好,對她溫柔繾綣,不到半個月便徹底征服了她那顆簡單、明朗的心,還把她由姑娘「解放」成了婦人。婚後她才大吃一驚,發覺他原本是個熱衷於鑽營的小小陰謀家,他對她的愛情同父親在位與否有著直接聯繫。父親剛剛離休,他便不再注意她了。他們的婚姻這時已經死亡,雖然誰都沒有提到離婚。受隱蔽的報復的渴望和那已成為本能的要求別人注意的心理的驅使,在一種自己也不很明白的情景下,她接受了醫院一位其貌不揚的化驗員的誘惑。事發之後她以為他會守口如瓶,後來才發覺自己對男人又一次過於輕信,化驗員因為害怕自己會被複員處理回農村,不僅老實交代了他們「犯錯誤」的經過,還把引誘的罪名安到她的頭上,自己成了無辜的受害者。

醫院最後照顧老軍長的面子,把化驗員調走,沒有給張莉紀律處分。但是「破鞋」的名聲還是在全師傳開了。丈夫及時趕來同她辦了離婚手續,給她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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