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天黑後全團開始向攻擊出發地域運動,江濤才乘車返回貓兒嶺。

同下午出發時相比,現在他的心境又像和劉宗魁會面之前那樣鎮定、自信和亢奮了。不僅由C團副團長劉宗魁帶給他的那點對於戰鬥前景的疑慮得到了消除,這最後的視察還越發增加了他的信心。現在江濤認為:明天他和他率領的A團不是能在騎盤嶺一線打勝仗,而是一定能照他的計畫打一個漂亮的勝仗!

戰爭爆發前的最後一個下午和黃昏,江濤的情緒所以會發生如此大起大落的、戲劇性的變化,原因是深刻的。

一個人的內心有多麼深邃,往往是外人難以猜度的。即使像江濤這樣一個將戰爭視為自己終身職業的人,一場真實的而非虛擬的戰爭的來臨,對他仍顯得突然,並會於最初一刻在靈魂深處引發深深的震驚。震驚的原因又是極為複雜的:江濤多年來一直在渴望戰爭,但認真想起來,他渴望的其實並不是戰爭,而是在戰爭中建功立業,成就父親當年那樣的功勛與盛名;但儘管如此,他畢竟也和別人一樣長期生活在和平的天空之下,他以為自己已經為戰爭和在戰爭中履行軍人使命做好了準備。其實卻像所有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一樣,當戰爭真的到來時,驀然發覺自己不但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甚至沒有做好起碼的準備,他更適應的是和平的軍營生活而非戰爭。江濤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在任何一場戰爭中,這一點是他和許多基層官兵心理上最大的不同之處,但他即使想不到自己會死在這場剛剛到來的戰爭中,卻不能不想到自己要在戰爭中負擔的責任。數年前他雖以參謀軍官身份參加了一場持續時間只有二十七天的邊境之戰,但那時他基本上是同師長一起待在指揮所里,並沒有過以現在的身份指揮一個團作戰的經歷。江濤從不懷疑自己作為一名軍人是優秀的,出類拔萃的,但大戰在即,他對自己是否能夠帶一個團完成上級交給的任何作戰任務,內心隱秘處仍不能沒有那麼一點點小的憂慮(他不願意承認這就是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只承認它是人在面臨重壓下自然而然生出的一點點焦灼)。江濤是沿著下面一條心靈的小路走進戰爭的:最初的震驚過後,他就比全團甚至全師任何一個人更快地明白了這場事變對於自己和每一個別人的全部意義。首先他想到的是:作為一名團長,即使他承認對自己的能力有一點隱憂,卻仍然要責無旁貸地帶這個團走向戰爭,去完成任何一項作戰任務。既然如此,這一點擔憂和焦灼的存在就是沒有必要的了;其次,這次戰爭不只構成了對他實際帶兵能力——也包括運氣——的嚴峻考驗,也為他在軍界建樹功勛迅速成名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機遇。江濤內心的目光這時已轉向周圍:固然他沒有帶一個團投入實戰的經驗,可是和其他也要投入戰爭的團長——譬如柳道明——相比,他相信自己又是優秀的了。柳道明也會想到這場戰爭對他意味著什麼。在考驗和巨大的機遇之間,柳道明會像自己一樣首先想到如何抓住和利用這個機遇。如此一想,江濤不但覺得自己不該讓那點自我懷疑和焦灼在自己心中留存,而且還在與柳道明能力的對比中相信了它們的存在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柳道明都不為自己的能力擔憂,他有什麼理由懷疑自己?江濤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戰爭準備之中,他帶部隊向前方移動,然後展開大規模的戰前適應性訓練,研究一場新的邊境戰爭可能會給他和部隊帶來的難題並一個一個具體地解決它。他全身心地沉湎到這裡面去,以為自己已在經歷戰爭,可這一時期他經歷的只是日復一日的沙盤作業和實兵演習,竟沒有注意到隨著這些戰前的活動,正在走來的戰爭的真實感和沉重感正一點點被某種新的遊戲式的緊張和激動所替代。戰爭準備活動本身就具有某種遊戲性質,這種遊戲式的戰爭準備活動反過來又強化了他那天之驕子式的自信,也使最初的一點懷疑和焦灼不再出現。有一陣子江濤以為它已經完全被消除了,其實沒有。等部隊有一天真的開進到公母山戰區,遊戲式的戰前準備活動結束,戰爭的真實感突然沉重地回到他心裡,原有的那一點隱隱的自我懷疑和焦灼,就又悄悄從心底冒出來:戰爭就要打響,江濤卻突然對自己親手制定的騎盤嶺地區進攻戰鬥方案生出了一點新的不安。這個方案是他反覆考慮敵情、地形、任務諸方面的情況後制定的,並經過了軍師首長的批准,作為一個自認為是一流軍事專家的戰地指揮員,他無法接受來自任何方向(包括自己的內心)的懷疑:但同樣是由一流的軍事素養造就的敏銳的直覺,卻也在悄悄提醒他注意到這一方案其實並無過人之處。之所以如此,則又似乎因為制定方案時他的思緒不是自由的,而是囿於別人劃定的框框之內的。所有那些敵情、地形、任務都是不可改變的,仗也只能那麼打。朦朧中,他覺得在自己的這種無可奈何之中,就可能隱藏著天才軍事家應該能夠意識到的更深一層的危險。至於它是什麼危險,他又不清楚了。江濤處理這種心理矛盾的態度又是同他那高傲的性情相一致的,簡單地說,那就是:既然他堅信自己的軍事才能出類拔萃,並且看不出那種所謂「深一層的危險」是什麼,他當然沒必要再去理會它!

他帶著這樣的心境迎來了戰前的最後一個早晨。他以為自己內心的問題已經解決,沒想到僅僅是暫時被迴避了。這一天他過得異常緊張和激動:先是軍長和師長來到貓兒嶺,差點將他從A團的指揮位置上換下去;接著是劉宗魁,用自己的方式清楚地表達了對他的作戰方案的不信任。來自上頭的不信任他有辦法對付(請來了兩位記者,安了一條直達北京的專線),劉宗魁的不信任卻讓他心境大變,畢竟這是出自一個真正的軍事專家內心的不信任,後者的實戰經驗比自己還要豐富!江濤當即決定撇下所有的事情,驅車到各營去:戰事已迫在眉睫,他沒時間也不能夠再懷疑自己的作戰方案,能夠懷疑的只有執行該方案的部隊了!

正是在這最後一次對部隊的視察中,他的心境又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無論他來到哪個營,看到的都是一片鬥志昂揚的景象。幹部戰士對他此時的到來表示出了發自內心的熱烈歡迎。他們一個勁兒朝他歡呼著:

「團長!」

「團長來了!」

「團長你好!」

「團長來給我們送行了!」

「團長有好煙嗎,給弄一根兒!」

……

江濤沒有帶來好煙,也不是來為官兵們送行,但視察卻很自然地變成了送行,並且被眼前的場景深深感動了。他突然想到:戰鬥前夕,士兵們不僅沒有絲毫沉抑悒鬱之氣,相反人人精神振奮,生龍活虎,大有「滅此朝食」的氣概,有這樣的部隊,他還有什麼理由懷疑明天的勝利!

「同志們,你們好!」他大聲跟每個連的官兵打招呼,憑記憶叫出了一個個戰士的名字,「我代表團黨委和我本人,來看望你們……你們感覺怎麼樣啊?」

「沒問題,團長!」戰士們大聲回答,或說:「團長,你就瞧好吧!」

「今天我沒有給大家帶煙來,你們知道我向來不抽煙,上了戰場也一樣!」精神受到很大鼓舞的江濤在出征的隊伍前講話,有力地做著手勢,「可是我剛剛從師里領回一掛包軍功章,正在那裡叮噹作響,就看明天你們誰能把它拿走啦!」

「團長,我們連全包圓啦!」戰士們回答。江濤的情緒也越來越高漲了。

除了戰士們,他還在這些隊伍中受到了更多的鼓舞。由於自己兩年多的經營,今夜帶部隊上前線的營連幹部全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無論名義上還是性格上都是他的「嫡系」。現在,他從他們那兒聽到的也都是令人放心的回答:

「團長,你跑這一趟多餘!」

「團長,你安心睡覺,打完仗我們叫醒你!」

「……」

「我不是不放心你們,我只是想來看看!」江濤有些熱淚盈眶了。部隊已開始向騎盤嶺方向運動,他站在路邊目送一支支隊伍沒入叢林,再一次心潮澎湃地想:有這樣的部下和部隊,對於明天的勝利,他是絲毫也不應該懷疑的!

他就帶著這種亢奮的、感動的心境回到了貓兒嶺,馬上,那種勝券在握的喜悅和激動又高漲了一個層次:原來,在這個戰爭的前夜降臨之際,團指揮所也從裡到外瀰漫著一種和作戰部隊同樣興奮、輕鬆和喜洋洋的氣氛!

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尹國才已按計畫將指揮所遷入營地南側崖壁下的另外兩孔岩洞。這是比記者們住的岩洞更闊大、更深回曲折的兩孔岩洞,其中的一號洞竟向山體內伸延進去一公里多,二號岩洞的縱深也有五百米。像所有的喀斯特岩洞一樣,洞內到處聳著掛著石牆石筍石柱,將空間分隔成若干個「大廳」、「長廊」、「單間」和「套間」。尹國才把容積最大、且有著許多小「單間」的一號洞留給自己和參謀勤雜人員住,把入口處便是一個「大廳」和一個「套間」的二號洞布置起來,「大廳」做團的作戰指揮室,「套間」做團長的「卧室」。按照團長的喜好,他不僅向江濤的新「卧室」搬進了桌、椅、床、衣櫥、地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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