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九章

戰前的最後幾小時上官峰過得並不安寧。部隊到達黑風澗已是深夜十二點,隨即散開在澗溪兩側森林中,轉入隱蔽待命態勢。九連被安置在澗溪東側一片馬尾松林中。按照戰鬥條令的一般要求,上官峰命令全排立即動手構築俗稱「貓耳洞」的單兵隱蔽部。他先在各班督促檢查了一陣子,然後回到自己選定的一個周圍林木稀疏的地點,也奮力挖起洞來。

不大一會兒,草草在三排南邊不遠的林子里安頓下來的九連連部接到了營指揮所的電話。營長肖斌向程明傳達劉副團長的指示,說:

「抓緊時間讓部隊休息!臨睡再檢查一遍戰鬥準備情況。幹部要一支槍一支槍地看,子彈一律不準上膛,絕對禁止走火!哪個連隊出了問題,暴露了我軍企圖,哪個連的主官負責!」

程明坐不住了。三排離連部的隱蔽點最近,三個排長中他最不放心的是上官峰,便先到了三排。看到上官峰正帶領全排下力挖貓耳洞,火氣就躥上來了,對三排和他們的排長大加指責:

「一個破貓耳洞你們這麼認真干!又不讓你們在這兒駐防!……還不趕快睡覺!離天亮就只剩幾個鐘頭了,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們怎麼打仗!」

他所以覺得三排不該認真費力地挖貓耳洞,是因為剛才營長傳達的副團長的指示中沒有挖洞這一條。但三排沒有他的命令便開始挖洞又提醒他模糊記起了早已被淡忘的戰鬥條令的某一條款:預備隊在戰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隱蔽待命,保存實力,主要是防敵炮火襲擊。程明罵完上官峰,忽然想到黑風澗位於342高地正北方,明天拂曉戰鬥打響後敵人的支援炮火首先就會被用來打擊我軍進攻部隊並攔阻後續部隊,屆時炮彈就有可能落到這兒來。但是讓三排繼續挖洞不僅會使戰士們瞧不起他,也同副團長的指示相抵觸。他想了想,決定還是派人為連部挖一個隱蔽部。

「三排長,我命令你們排抽一個班,去為連部挖個隱蔽部,」他對上官峰說,「馬上就去!」

上官峰驚異地看了看程明。連長不讓他們挖洞,卻又指派人去為自己構築隱蔽部,一個基層指揮員做出這種自相矛盾的事,不能不讓他吃驚。七班長劉有才明白排長心中的思想,走上來息事寧人地說:

「排長,我們去!」

程明向前面林中的二排走去。接著劉有才也帶七班走了。八班長葛文義走過來,賭氣地問:

「排長,還挖不挖?」

「繼續挖!」上官峰說。行軍途中指導員找他說連長不懂軍事,他還認為不大可能,就剛才的情況看,他覺得指導員的話或許是真的。預備隊到了待命地點,第一件事情就是挖個洞鑽進去躲著。他心裡有點兒瞧不起連長了。

一小時後程明又從二排那邊回來了。他忘了在三排落實劉副團長的另一條指示。他讓全排在林子里列隊,一個一個地檢查大家的戰鬥準備情況。檢查過程中,他吹毛求疵,對每個人都發火。

「三排長,你過來,看看你的兵!」他氣憤地朝上官峰嚷,「這怎麼行!要是走了火,還不把全連、全營都暴露了?!……出了事故你們誰能擔起責任!……」

原來八班新兵趙光亮子彈上膛的步槍沒有關保險。趙光亮頭一次挨連長的訓,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程明住了嘴,轉過身又責怪九班長李樂沒有按規定攜帶水和乾糧、卻多帶了子彈和手榴彈。八班長葛文義看不下去了,悄悄地扯了扯上官峰的衣袖,小聲說:

「排長,你該去講一下!連長太過分了!」

若是在過去,上官峰是不會照葛文義的話做的,連長畢竟是連長。現在不同了,他已對程明生出一點瞧不起,覺得後者實在小題大做。他走到程明面前,綿里藏針地、稍稍提高了一點聲調說:

「連長,今晚幹部碰頭會上你不是讓我們對自己的排負責嗎?……你回連部去吧,剩下的我自己來做!」

這是上官峰第一次在他面前說出如此硬氣的話,程明不由愣了一下,認真地看了這個半大的孩子似的排長一眼,覺得短短的一段時間裡他像是成了另一個人。意識到隊列里暗暗升起的幸災樂禍的情緒,程明惱羞成怒,氣哼哼地喊:

「好,好,三排長,我讓你們自己查去!……咱們還是那句醜話:哪個排出了問題,哪個排的排長負責!」

他怒沖沖地走了。自從行軍途中劉副團長粗暴地把軍事法庭推到他面前,程明就覺得,從今天夜裡開始,全連每個幹部和士兵稍有不慎,都會給他的前途和生命帶來直接危險,因此他無論如何也對他們每個人放心不下。現在好了,你三排長既當眾說你願對全排負責,那你就自己負責去!

程明走後,上官峰又仔細地把全排——也就是八班和九班,七班去連部出公差未歸——的武器裝具檢查了一遍,沒有再發現問題,便把隊伍解散了。他檢查了哨兵,也鑽進挖好的貓耳洞蜷縮下來。已是凌晨兩點,再過幾小時就要打仗,他想今夜無論怎樣自己都不會入睡了。他心中還有一些極重要的事情要思考,如果現在不思考,過了這幾個小時就沒有機會了。

但他還是沒能馬上回到沉思的心境中去。貓耳洞外面,九班長李樂帶著方才被連長訓斥過的八班新戰士趙光亮來了,後面跟著九班新戰士趙光明。趙光亮還抽泣著,瘦削的肩頭一聳一聳。

他只好從貓耳洞里鑽出來。李樂不高興地說:

「排長,有這麼個事兒,你瞧——」他回頭指了指那個哭泣的新兵,「八班趙光亮非要調到我們班!」

「調班?……為什麼?」上官峰不懂了。馬上就要打仗,還有人要求調班!

「排長,我們哥兒倆求求你了!」當哥哥的趙光明搶在雙胞胎弟弟前面開口說,「光亮是想跟我待在一堆兒。」

趙光明無論是身材還是相貌都是另一個趙光亮,只是眼睛裡多了點兒精明。上官峰想道:這個人才是趙氏兄弟中的靈魂,調班的主意說不定就是他出的。

「你們倆為什麼要調到一塊呢?」他問趙光明。

「俺是一胎生的哥兒倆,」趙光明壯著膽子說,忽閃著眼睛,看樣子也要哭了,「俺哥兒倆自小一塊長大,娘死時俺們才八歲,她死前跟俺說好的,不管到哪裡,俺和光亮都要在一堆兒。……明天要打仗了,俺哥兒倆還想在一堆兒。」

上官峰仍舊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調到一個班裡。李樂插進來,說:

「排長,你就答應吧,也不是大事。反正他們在哪都是打仗。……讓他們倆在一起,他們心裡頭可能覺得踏實些。」

「好吧,」上官峰同意了,李樂的話也有道理。「那就讓趙光亮到你們班。」

李樂卻不高興了,趙光亮是個新兵,班裡分一個新兵,戰鬥力自然要受影響。但他還是答應了。「我無所謂,」他說,「趙光亮願意就來吧,」一邊望著排長,「那意思是我還必須給八班送去一個人?」

「你和八班長商量吧。」上官峰說。

李樂帶著趙氏兄弟走了。上官峰沒有再進貓耳洞,他背靠一棵大樹,在洞前草地上坐下來,接著又半躺下去。林子里徹底靜下來。耳畔樹根草叢深處,一隻雄性蟋蟀興奮、響亮、持久地叫著,同前後左右遠遠近近的蟲鳴連成一片;順著樹榦的間隙朝坡下望,澗底一道彎曲的溪水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嘩嘩的流淌聲異常清晰地送進他的耳膜,卻讓他越發真切地感受到了夜的岑寂。一串雜沓的腳步聲從南邊林子邊緣由輕而重地響過來,他聽出是去連部構築隱蔽部的七班回來了。他們沒有到他這兒來,徑直走回了本班的宿營處。很快傳來了十字鎬和圓鎬刨土的響聲。七班是在繼續挖掘出公差前沒有完成的貓耳洞。

最後連這種動靜也消逝了。夜聲復歸於岑寂。他想七班戰士們也鑽進貓耳洞睡著了……俄頃,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林子里喑啞地響起來,筆直地向他靠近。藉助瀉進樹榦間的條條縷縷的月光,上官峰看清楚了,來人是七班長劉有才。

「排長,你還沒睡著?」

「沒有。」上官峰迴答,將身子從草地上坐直。

劉有才在他旁邊草地上坐下,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煙,抽出一支遞給他。

「不,我不會。」上官峰拒絕了。從小父母就告誡他,抽煙是一種惡習,直到今天也沒染指過。

「拿著。」七班長的聲音很輕,卻很固執,還讓上官峰聽出了某種並非班長對排長,而是長兄對幼弟才有的感情。這種感覺令上官峰的心溫熱起來,他不好意思不接那支煙了。

劉有才將另一支煙叼在嘴裡,給排長和自己點上火。上官峰試著吸了一口,馬上連連咳嗽起來。

有一段時間劉有才一直默默地抽煙。上官峰感覺到他想對自己說什麼,卻遲遲沒有開口。一支煙抽完了,劉有才好像要說了,卻又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向他們走過來。

是八班長葛文義和九班長李樂。

「我知道他們倆沒睡。」葛文義哈哈笑著,對李樂說,話音里有幾分不加掩飾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