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七章

他是抱著擺脫江濤的目的來到C團的,這個目的實現了;沒容他感到輕鬆,那種來自使他得以離開A團的巨大事變本身的沉重,就驀然充塞了他心靈的全部空間,黑暗取代了每一縷生命的陽光。

戰爭的車輪正在隆隆啟動。他被任命為C團三營九連三排長的當天全軍便開赴南疆,進入持續三個月的戰前山地適應性訓練。與他面對的新生活相比較,同江濤的衝突已經不算什麼了。

這是他步入軍營後經歷的第二個、也是更困難的一個時期。每天,他至少有十六個小時要帶著他的排或者同全連一起進行各種各樣緊張的、累死人的訓練或演習;夜晚,他躺在侗家山寨吱呀作響的竹床上,意識到自己正集中精力審視和思考那個他還沒有認真思考、因而絕對難以理解的事物。後者包含的意義對他個人來說是如此明白,以至他從一開始就無法相信那是真實的!

在由戰爭帶來的各種可能的和可以想像到的危險中,真正深深撼動了他的靈魂、讓他對自己生命存在的可靠性第一次生出懷疑、因而感到了巨大的恐怖的,還是他將在戰爭中死亡這種可怕的前景本身。他才只有十七歲,嚮往的仍是有一天脫下軍裝,走進一座可以讓他鑽研數學或天體物理的高等學府。戰爭是真正軍人的事業,他卻不是真正的軍人,即使他崇拜書本或銀幕上那些壯烈犧牲的英雄,自己卻不願成為那樣的人。「我不是為了打仗才生到世界上來的,」一個聲音一直在他心裡迴響,「我到世界上來另有原因和使命。軍校和軍營生活我已經勉強接受了,戰爭和死亡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沒有完成那些使命之前就讓我死亡在一場規模有限的邊境戰爭中是絕對不公正的,沒有道理的。……而任何一種缺乏充分合理性支持的事物本身也就不可能是真實的。」

他的思維到此就停止了,因為他對關於戰爭和死亡同自己的關係已做了一番理性的、「合乎邏輯」的思考,他那試圖否定這場戰爭真實性的主觀傾向得到了肯定。對於以十六歲的年齡受完高等教育、又熱衷於對世界做抽象思考的上官峰來說,生活與其說是現實的,不如說是理念的,不是具體的生活事實支撐著世間萬事萬物,而是知識體系尤其是那種不變的理性的和邏輯的力量支撐著生活和萬事萬物。他既不能否定自己的「邏輯思考」,全部生命意識便不能不被阻隔於和平與戰爭之間的虛空里,無法前進和後退。他的生活與思維已經分裂,內心與現實各成了一個自為的獨立世界。然而戰爭的迫近又是很難迴避的,於是他的精神世界又經歷了第二次分裂:感情與理性的分裂。在理性思考不能接受戰爭真實性的同時,感情卻接受了它,跳過內心中的抽象爭論,像每一個參戰者一樣直接進入到一個重要的、與生命和生活告別的時期,其表現就是夜間和白天空閑時間內那每每會突然潮水般湧來的綿綿回憶。它們構成了上官峰戰前精神世界裡的另一番風景。

在戰前長達三個月的對親人和往事的追憶之中,一位年齡比他小一歲、無論冬夏腦後總系著一朵金色的蝴蝶結、目前兩個人的關係尚說不清楚的女高中生的倩影,漸漸超過父母、學校、師長的形象清晰起來,最後竟成了唯一使他柔腸百轉地眷戀的人。

上官峰與柳溪的戀愛——如果他們之間的情感關係也能被稱之為愛情的話——在地理上沒有超越中國古典詩歌設定的範圍:自幼在同一座中學的教員宿舍區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而傳統文化謳歌的愛情也是愛情,就像早春的孱弱的花兒也是花兒一樣。上官峰的早慧造成了他們受教育程度方面的差異,卻沒有拉開彼此感情上的距離。今天,進入了戰爭的上官峰日以繼夜地思念著柳溪的音容笑貌,他和她之間發生過的全部往事,突然熱淚涔涔地想:去年深秋他從部隊回家探親時同柳溪相處的一段時光,竟成了他十七歲的生命中僅有的輝煌節日。

然而值得他反覆咀嚼回味的約會卻只有一次。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黃昏,太陽下去了,天色卻還明朗,一大片渲染著金黃的落日餘暉的美麗的羽狀雲炫耀似的懸在瓦藍的晴空里,久久不肯離去。晚飯過後,上官峰又早早來到離家不遠的一座小公園門前,等候柳溪。自從他回到家裡,每天黃昏總要和柳溪在這兒見面。柳溪的父母並不介意他們的行為,上官峰十七歲,女兒十六歲,還是兩個孩子。他們唯一的要求是柳溪必須在九點以前回家,她剛上高三,明年要參加高考,不能耽誤第二天上課。啊,他們還像小時候那樣在一起玩,一次柳溪的媽媽對上官峰的媽媽說,小貓小狗一樣,扯著手去吃冰淇淋,然後沿馬路邊朝城河上的大鐵橋那兒逛,說呀笑呀,嘻嘻哈哈,肩膀都不碰一下,親家母你放心好了。

就是上官峰和柳溪兩個人也不把自己看成大人。他們畢竟沒有長大,每天黃昏在公園門前聚一次是因為兩人高興這樣做,彼此會感到十分快樂,至於別的,對他們來說仍很遙遠。但同去年相比,他們到底是長大了一歲,就朦朦朧朧地覺得,心裡比去年多了些模糊的渴望和衝動。柳溪家的晚飯總比他家遲,她還必須做完功課,才會一邊用花手帕擦著嘴,一邊急匆匆斜穿過馬路,向他奔來。柳溪過馬路從不走人行橫道,每次他總是那麼擔心她會被汽車撞上,但每次她都能靈巧地從車流的隙縫間平安地鑽過來,讓他高興。他們當然不會有什麼越軌之舉,對他來說,柳溪來了,這就夠了,這就是邏輯上的完美。他們照例會到公園門前的冷飲亭里買兩客冰淇淋,然後向東北城河上的大鐵橋散步。柳溪從來不會規規矩矩地走,她的兩條細長的腿快樂地蹦著,跳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忽然又環繞他兜起圈子,再不就退著走,嘻嘻哈哈地笑,吃著冰淇淋,明亮的眼睛欣賞似的望著他,嘴裡不停地講一些純屬十六歲女中學生的可笑話語。他不用聽她說些什麼便明白,她想表達的僅僅是一種發自兩人內心的共同的喜悅,對於黃昏、城市、車流、樹影、晚風,對於青春和彼此心底那種隱秘的卻十分清楚的愛情。柳溪腦後短辮上的金色蝴蝶結隨著她的靈巧的跳躍上下翻飛,短不沒膝的花裙裾騰挪閃搖,不時將一些凌亂的白皙送進他的眼帘,讓他陶醉和眩暈。柳溪的目光,笑臉,身影,她的生命的氣息和熱情,是一條音樂之河,歡樂之河,要將他淹沒。於是他也喧嘩起來,激流一樣進入這條河,拍擊灘石,擊起波浪,淹沒岸邊的青草和野花。他開口向她講軍營和軍校里的事,並不可笑,至少過去並不覺得可笑,現在說出來卻是可笑的了。他不知不覺成了河的主流,洶湧澎湃向前流淌,心裡卻渴望朝姑娘那被一襲薄薄的寬鬆的蝙蝠衫遮掩著的、正在發育的胸脯瞥上一眼。啊不,他心跳得厲害,這是可恥,不是他們這個年齡應有的行為。他抬起頭去望夜空中的星星,而大鐵橋已經到了。柳溪喜歡站在橋上看河面上夜泊的船隻,船上一盞一盞亮起來的燈火。「啊,真棒!」她用一種標準中學生的語調讚歎道,讓他不很明白她稱讚城市的夜景,還是他們這愉快的嬉戲本身。九點鐘到了,他們必須回去了。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黃昏,明天柳溪不用上學。上官峰站在公園門前大榕樹下等待自己的姑娘(他能這樣想嗎?也許不應該,可他心裡認為能),內心早早地就有了一些激動:再過兩天他就要歸隊,今晚是他和柳溪共同擁有的最後一個周末。今晚柳溪家的晚飯更遲,直到白晝的餘暉完全消失,夜空墨藍,他才望見柳溪像往常那樣急匆匆斜穿過馬路,向他飛奔過來。她的動作那麼冒失,甚至嚇得路過的司機飛快地將吉普車划了一道長長的弧線。柳溪的倩影在他心中是永遠不變的:她的相貌和身材是美的,他們之間深埋於內心的愛情是美的,她軀體上隱藏的全部女性秘密更是美的和迷人的,然而他第一眼就發覺她今晚尤其美!

柳溪嘻嘻哈哈地笑著,跑到他的面前,他才注意到她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原來出門前她脫去了每天傍晚穿的蝙蝠衫和花短裙,換上了一件嶄新的、大姑娘穿的粉紅色的連衣裙,裙裾長至膝下,過大的燈籠袖使兩個肩頭吹氣似的鼓起,領口挖成半月形,將脖頸和鎖骨處的凹陷明白地顯露著。為了彌補衣色的單調,母親還別出心裁地在這件式樣老氣的新衣的前胸從左肩到右腋下斜縫了一道寬闊的白色的抽紗花邊。

「你瞧我媽把我打扮成什麼樣子了?!」她說,笑得喘不過氣來,「真醜死了!……是醜死了嗎?」她仰起臉,撒嬌地望著他,問道,神情卻彷彿在說:我要你回答,是醜死了嗎?不過就是醜死了我也不許你說我丑!

他笑起來。因為柳溪的笑聲是有感染力的;還因為穿了新連衣裙的柳溪樣子有點滑稽:她似乎突然長大了,不像天真爛漫的女中學生,而是一位成熟的大姑娘。柳溪今晚還淡淡地塗了一點唇膏,顴骨和兩腮悄悄地敷了一點脂粉,這都是過去沒有過的。柳溪的面頰紅撲撲的,瞳仁又大又明亮,睫毛黑而長,面容和身材比往日更生動鮮明、嫵媚動人。上官峰心中忽然起了異樣的激動,他不再認為柳溪穿這件連衣裙不合適了,相反,這件連衣裙就像一隻魔術師的手,轉眼之際就把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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