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六章

幹部們散去之後,上官峰仍在那片林子邊上站著,等擔任全連後衛的三排上來。這一會兒他眼裡的淚水乾涸了,並且終於想起了一句可以用來回擊連長的話:古人云,士可殺而不可辱!

月色越發空闊明麗,給人一種置身白晝的異樣感覺;重重疊疊高低雜錯的森林大半被均勻地塗上了一層白亮的光輝,看上去倒像是森林正用自己的遼闊深蘊自下而上吮吸著月色的精華;嶺脊線和遠處幾座山埡口上,強勁的東南風將林梢吹得抑揚起伏,銀光搖移。他眺望著這一切,忽然想到自己剛才回答連長時確實遲疑了一下子。身為一名軍人,他當然相信自己不怕死,但是哪怕到了今夜,他已經走上了去戰場之路,要他直接說出那個字眼仍舊是困難的。

今天在他身上發生的是一個老問題:別人走進戰爭似乎只需舉步之勞。在他卻如同要經歷千山萬水。部隊早在三個月前就抵達南疆,投入了戰爭準備活動,但將近一百天過去了,他的心靈仍舊執拗地滯留在戰爭與和平間的虛空里,無法前進或後退,並對身歷的一切是否具有真實性持有深刻的懷疑。

這種與戰爭——歸根結底是與軍人的職業——格格不入的感情,早在進軍校時就植根於他的心底了。

數年之前,上官峰走入軍校,確實就像一場玩笑。十二歲那年他提前完成了高中學業,不僅自己沒想到要做一名軍校生,他的父母——西南某中等城市一所重點中學的兩位模範教師——也沒有類似的精神準備。他們在聰慧過人的獨生子身上寄予的是年輕時沒有實現的夢想:北大數學系、清華空間物理系。高考前上官峰所以又在志願書上填了一所省城大學、一所中專和一所陸軍學院,除了響應學校號召的原因外,還有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理由:他必須把表上的五個志願欄全部填滿。父母沒有阻止兒子這樣做的原因是:兒子成績好,鐵定了要被第一志願欄填寫的大學錄取,做樣子填一所陸軍學院看來並無多大危險。他們一點不知道當年大學的招生條件中多了一條內部規定:凡在五個志願中有一個報的是軍事院校,考生都要由軍隊院校優先錄取。接到錄取通知書全家都傻了眼,可一張這樣的通知書就是一道國家的指令,違抗者日後將不得再報考任何一所別的大學。一向潔身自好的父母有心去省城的陸軍學院講齣兒子的實際年齡,以此為理由讓校方放棄錄取,又怕被冠以舞弊的罪名,只好萬分不願意地收拾東西送兒子去報到。上官峰還小,只覺得事情荒唐,可父母的主意畢竟仍舊是他的主意,去就去吧。

走進軍校的第一天他就感到了強烈的不適應。校園內直線加方塊的建築風格。陌生而又讓他興味索然的教學內容,軍營式的管理方式,大運動量的體能訓練,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生活節奏,都讓他難以接受。不到一個星期,他就自作主張向區隊長講了自己的真實年齡,希望校方讓他退學。學校調查後發覺情況屬實,有放他走的意思,可這時正值每年新生的退學高峰期,校長擔心放他走會引起更多人思想波動,說等一陣子再說吧。過一段時間重提此事,教員卻異口同聲反映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早熟,接受能力特強,門門功課優等,並對戰爭理論和戰爭史興趣頗濃,一篇五千字的論文就要在校刊上發表。校長說那就算了,不讓他走了,內地的大學不是開辦了少年班嗎?我們就留下他做個試驗,畢業後他要是不適合去部隊工作,就留校任教,搞理論研究,咱們校不是正缺乏這方面的尖子人才嗎?

上官峰離開軍校的努力失敗了。無論是教員們還是校長,都並不理解他的天性就是對一切抽象的事物感興趣,到了軍校他不能鑽研純數學或天體物理,當然就去研究戰爭理論和戰爭史。四年軍校生活中上官峰一直是優等生,發表在軍內外報刊上的十幾篇學術論文也使他在全校有了名氣。畢業前夕有人記起那位已離休的老校長的話,提出讓他留校任教,不巧軍區這時來了一個「紅頭文件」,說鑒於近年軍校畢業生走後門逃避下基層的現象日趨嚴重,軍區首長嚴令今年的畢業生一律不準留校,必須統統分到作戰部隊去。沒有人再提上官峰留校的事,也沒誰再想起他的真實年齡,於是他便被分到軍區主力師之一的L師A團三營,先在八連當了半年戰士,然後就在這個連當了排長。

一名軍校生畢業後被分到部隊做基層軍官,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上官峰對此沒有異議。四年軍校教育不僅讓他精通了初級指揮知識和步兵的戰術與技術,還在靈魂深處內化了他的軍人意識,後者就包含了對軍人職業、責任、使命、榮辱等等命題的確定的和隨俗的領悟。但他走進軍校畢竟不是自願的,四年間所以在軍校待了下來,除了那些使他不能不待下去的外部原因,他心底還一直暗藏著一個孩子氣的想法:進軍校是別人強加在他生命中的一個荒唐的舉措,它既然是一個錯誤,有一天就總會得到糾正。他的年齡還小,讀完軍校再考地方大學也還來得及。但是現在他的這種幻想被打碎了,那個錯誤不但沒被糾正,還化作一種無法迴避的命運,真實地在他未來的歲月里繼續伸延下去,他無法一眼望見它的盡頭。十六歲的上官峰心底的一雙眼睛猛然睜開了,他感到失望,感到憤怒,雖然那是一種無力的失望和憤怒,卻真實地左右了他對新生活的態度。

此後一年多他在A團的生活遭到了很大困難。連隊與軍校居然有天淵之別,這是他沒想到的;在軍校是別人管他,在這兒當了排長的他卻要管別人;以前都是別人主動來解決他的思想問題,現在他的責任之一就是去做別人的思想工作;他十六歲的生命基本是在家裡和一所又一所的學校度過的,他的知識結構也基本是校園和書本式的,然而在連隊當排長卻需要另外一種知識,後面這種知識他的有限的閱歷還沒有來得及教會他。誤入軍校的玩笑終於變成了無法逃避的、每一日都異常單調繁瑣的軍營生活現實,最後的一點幽默感也離他而去,代替它的是莫名的煩躁和不適應感,它們同心底原有的失望與憤怒會合在一起,化作盲目的怨氣和怒意,不由自主地向著周圍的目標發泄出來。

有一天他把它們發泄到團長頭上,自己也在團里出了大名。

去年秋末,八連在團部擔負施工任務。星期六晚上放電影,司令部不是按慣例通知特務連派人負責維持禮堂門口的秩序,倒把公差推到他們連頭上。他是值日排長,連長自然把差事交給了他。戰士們因為對團里有意見和看不上電影心懷怨氣,身為排長的他怨氣尤其大,電影一開演,他馬上把手下的兵放進禮堂,按規定關上大門,帶兩個班長守在門口,不放任何遲到的人入場。

不想這時就大步流星地走來了團長江濤。

上官峰不認識江濤。到A團一年有餘尚不認識團長,說起來不大可能,但他確實不認識江濤。不過就是認識江濤,照他幼稚的想法,團長遲到了也是不能進場的,規定就是規定,首長更不能例外。上官峰還有別的理由不放江濤入場:按通知軍人應著軍裝入場,江濤下身穿一條毛料軍褲,上身卻穿了一件棕紅耀眼的皮夾克。

團長的到來使原先被上官峰堵在禮堂門外的一大群遲到者眼裡閃出了光芒。他們主動為江濤讓出一條路,並且認為:一旦那個把門的一臉倔強的小排長放團長進去了,就沒有理由不讓他們跟進去!

這天晚上江濤臉上紅撲撲的,兩眼放亮。晚飯時他陪軍里來的工作組喝了兩杯葡萄酒,回到宿舍又接到了張莉從師醫院打來的電話。明天是星期天,張莉約他到附近一個風景點玩一天。江濤因為工作組在團里不能去,但周末接到這麼一個電話卻是愉快的,兩個人就扯得長了些。之後他脫掉軍裝換便裝,按自己的做派打扮起來,又用去一些時間。部隊看電影必須著裝整齊是他親自規定的,但此項規定唯獨對他本人無效。沒有平地不顯高山,任何事物中都有特殊,他的目標就是要在這個團、這個師乃至這個軍里表現和保持一種獨領風騷式的特殊。

他旁若無人地走上禮堂門前的台階時並沒想到會受到阻攔。他當然不認識上官峰,卻不認為後者不認識他,一旦自己走過去,那個小排長背後的門就會自動打開。江濤並不關心禮堂門外的那些人,許多人堵在這裡當然是不正常的,不過處理此類事情是軍務部門的職責。

就是那些圍觀者也沒想到上官峰不認識團長,於是江濤徑直走過去誰也沒提示性地發一聲喊。上官峰看到的只是一位他不認識的、既遲到又不按規定著裝的首長,禮堂門外的人都瞪大眼睛望著他對此人的反應,他當然不能讓他們看他的笑話,以為他不敢攔阻這位首長。

江濤走近了。

「首長,你遲到了。」他沒有從入口處閃開,卻直視著來人,說道。

江濤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並沒意識到自己被攔在了禮堂門口,還以為這個排長只是想和他搭訕,嘴裡就含糊地應了一聲:

「嗯。我有點事兒耽擱了。」

上官峰還是沒有閃開。「按規定遲到了就不能入場。」他說,目光堅定且隱含著大膽的責備,「你是首長,應該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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