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

九連的幹部們原地站著,面面相覷。劉宗魁那番話的效果此刻才顯現出來。梁鵬飛摸摸索索地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煙,沒讓任何人,點上抖抖地抽一口,心裡想的是:媽拉個×的,這回老子要完了!

任何人都有一個人生故事,梁鵬飛也不例外。他是一名部隊中常見的由連部文書、營報道員、團新聞幹事、師組織幹事一路升上來的政治軍官。戰前他之所以主動請纓下基層參戰,原因並不複雜。他是某省省城人,妻子在市繅絲廠上班,帶著一個兩歲的女孩,廠里住房緊張,離家又遠,只好自費到市郊租菜農的房子住。該廠對軍人家屬分房有規定,只有男人是副營職以上軍官,廠里才考慮給予排隊等房的待遇。梁鵬飛正連職還沒幹夠一年,正常情況下調副營職還得兩年。部隊接到參戰命令後實施擴編,他馬上想到這是個提前晉職的機會。當時基層大量需要幹部,他本可直接從師部下到某營當一名副教導員,幹部部門也有了安排,但當他打聽到讓他去任職的B團一營是師團決定的主攻營時,心裡就猶豫了。梁鵬飛當年走進軍營是為了解決待業問題,今天下基層是要使老婆在單位有資格排隊等房子,因此B團一營是不能去的。他關於個人利益算盤一向打得很精。馬上找到師里管幹部的首長,謊稱自己沒在連隊當過主官,一下去營里任職怕不適應,為使自己在戰爭中受到鍛煉,他要求不當副教導員而到連隊當一名指導員。梁鵬飛很快如願以償地到了C團三營這個預備隊中的預備隊。他的如意算盤是:這場收復國土的戰爭規模不大,時間也不會長,上下都沒準備讓九連打仗,但照過去的老習慣,戰後如他一類主動請纓下基層的幹部鐵定會官升一級,因此與其現在冒生命危險去B團一營當副教導員,不如先在不打仗的九連當指導員,穩穩等候戰後提升更安全可靠。

他怎麼也沒想到部隊進入戰區後,事情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九連不僅要參加戰鬥,還要第一批參加戰鬥!從那一刻起,巨大的恐懼就悄悄攫住了他的心:入伍後他沒有真正在連隊當過兵,班排長也沒幹過,幾年前那場戰爭又因闌尾炎手術給耽誤了,讓他帶兵打仗是不行的;連長程明是個剛改行的司務長,軍事指揮能力可想而知,一旦上了戰場,九連完不成任務不說,他自己能否活下來就是個問題!束手待斃不是他的性格,梁鵬飛在近乎絕望的境地里尋找,竟被他找到了一線光明。九連去打仗而連長卻不懂軍事指揮,事情提到哪一級都不能不說是個嚴重問題。九連已上了戰場,退出去是不現實的,不打仗卻可以努力爭取到!他應當讓目前這支小部隊的最高首長劉副團長在戰鬥打響之前明確一件事:「九連是不能打仗的!」他的設想是:一旦劉副團長明白了這件事,上戰場後使用九連就不會沒有後顧之憂;而只要劉副團長有了後顧之憂,他們連直接投入戰鬥的可能性就會大大降低!他還想到了,事情要想辦成並達到最好的效果,選擇一個適當的時機就成了關鍵所在。早了不好,早了上級有時間把程明換掉,九連還是要打仗,但也不能拖到戰鬥打響之後,最佳的時機是戰鬥行動開始之後而戰鬥又沒打響之前,此時上頭已來不及撤掉程明,劉副團長唯一的選擇就是不讓九連打仗。今晚部隊離開芭蕉坪,梁鵬飛馬上明白時候到了,為不使自己顯得孤立,他先在幹部中做了些鼓動,等教導員陳國慶來到九連傳達營首長碰頭會精神,他便又以連黨支部書記和指導員的雙重身份正式向上級反映了「幹部戰士對連長不信任」的問題。事情的唯一漏洞是他私下的活動被程明察覺了,竟借題發揮同他鬧起來。鬧的結果是那位他不熟悉的、鐵面閻羅似的副團長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他們兩人一起猛訓了一通。最令梁鵬飛心驚的是:劉副團長不但沒有領會他今夜的一番苦心,還粗暴地用戰場紀律和軍事法庭完全堵死了他和全連的「退路」!

現在劉副團長走了,他的心境卻完全改變了!梁鵬飛抖抖地抽了一口煙,乜斜著眼睛望了望程明,心裡突然想到:他沒有了退路,程明也同樣沒有了退路!現在他們之間只有共同的命運,任何分歧都不存在了!

這一剎那間,站在斜對面的程明也看了梁鵬飛一眼,並且讀懂了指導員目光的變化。

過去在團部當司務長,團首長中程明最佩服的人是團長,因為只有團長看透了他雖然表面上土裡土氣,粗魯莽撞,骨子裡卻頗有心計,這也是團長敢於讓他做九連連長的原因之一。同梁鵬飛一樣,出身閩北山區農村的程明也是為找一條出路才來當兵的,但在為人處世方面,兩人卻有著很大差別:家境的窮困窘迫,一副標準的農民相,貨真價實的小學文化,在梁鵬飛一定會視為羞恥,程明卻不忌諱這些,相反還標籤一樣貼在身上,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命運沒給他別的饋贈,他只能用自己擁有的東西打天下。不久他就機敏地發覺,命運的酸澀的果實對於他潛藏的進取心還是一種掩護,在競爭激烈的軍營里,它們使他不會被人視為對手,領導考慮用人時,他那農民的忠厚老實乃至文化程度低卻又成了讓人放心的「優點」。程明的精明之處正在於他甚至能利用自己的「短處」謀取好處,入伍十年,入黨,提干,由連隊炊事班長調到團部小灶當司務長(別的司務長都是排職,他居然給自己鬧了個副連職)。更大的收穫是他還深得團長賞識,部隊剛要擴編,便想到給他弄個連長乾乾,打完仗再提個副營,將家屬遷出農村,年把地再安排他轉業——程明在部隊不會有遠大前程,這種結局對他已很圓滿了。

程明開初對於這種安排是滿意的。參過戰的連長就是戰鬥骨幹,而戰鬥骨幹非有特殊原因總會提升和留用,這樣戰後他將老婆孩子轉為商品糧戶口不再有問題。程明當司務長期間已悄悄做了許多鋪墊工作,只等老婆隨軍,自己就轉業到駐地附近的一座中等城市去,那時他們一家就會成為真正的城裡人,再也不用回農村。不過程明是不會公開表示自己明白這種安排的用意的,他對別人「裝傻」的功夫已到了連自己也常常渾然不覺的程度。團長正式同他談話時他提出了一個問題:我不會打仗,這怎麼辦?團長笑笑說我把你安排到一個不大可能打仗的連隊去,但你不要忘了,你在連隊當炊事班長前當過步兵班長,還到軍教導大隊學過單兵到班排連的戰術。我不會跟別人講這些事,因為那對安排你到九連當連長不利。你越是不懂打仗指揮員就越不會讓你去打仗。何況我就是你的團長,到時是我指揮你。程明到九連後沒跟任何人講他曾學過步兵戰術,他的目的是在九連「過渡」完這場戰爭而不是真去打仗,他需要的是更多的人知道他根本不懂打仗。

後來就發生了老謀深算的團長也沒有預料到的事:九連要最先開上戰場。聽到消息後程明大驚,忙去找團長。團長這時卻冷了臉,明確表示已不能為他做任何事情。九連要打仗了再把你單獨調出來,別人會怎樣議論?團長說你好自為之吧,你不是學過全部步兵戰術嗎?程明當時的感覺是如墜深淵,如雷殛頂,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回我死定了!

他就帶著這種必死無疑的驚恐意識和另一種同樣強烈的逃避死亡的衝動走進了公母山戰區。它們共同在他生命中形成了一種狂躁、陰鬱的興奮與憤怒。程明覺得委屈,氣憤,他恨團長在關鍵時刻拋棄了他,後來又恨連隊的每一個人,因為他覺得這個臨時拼湊起來的連隊同自己一樣不能打仗。他一直想跟什麼人鬧一場,卻苦於找不到機會,抓不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端。今夜行軍途中,他偶然從幾個戰士口中(那時天還黑著,月亮尚未出來,他們沒有注意到他的走近)聽到指導員正在班排骨幹中散布對他指揮能力的懷疑,即刻意識到這個機會可以利用。他先是順水推舟地向指導員發難,後來又在劉副團長面前怨氣大吐(過去他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心裡真正想說的卻是:要我帶九連打仗是不成的,這個連不能打仗!畢竟上了戰場不打仗也是一條逃避死亡之路!

程明沒有想到,他和梁鵬飛要在劉宗魁那兒達到的目的其實已部分地達到了。然而劉宗魁給予他們的卻是嚴厲的戰場紀律和比它更嚴厲的軍事法庭。那一刻程明驚懼地想,如果戰後上了軍事法庭,就是沒被敵人打死,他也完了!不但不能把老婆孩子弄出農村,自己也極有可能變成階下囚,服刑期滿後回去當農民!程明方才還在同指導員明爭暗鬥,此刻一眼望見梁鵬飛臉上那和自己類似的心思,卻衝動地想:其實眼下我們倆的處境是一樣的,我們都沒有了退路,不該再勾心鬥角,而是應當合為一股,想想如何帶這個連去打仗,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等著戰後糊裡糊塗地上軍事法庭吧!

這一會兒,還有第三個人注意到他們倆目光中含意的變化,那就是教導員陳國慶。他不動聲色地說:

「好了,我們繼續抓緊時間把會開完。我認為剛才副團長的一席話只是要我們更好地團結,共同完成明天的作戰任務。現在各位還有什麼要說的?」

程明心裡一時又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了。無論如何,明天不打仗是辦不到了,可是即使自己想把仗打好,連里的其他幹部能聽自己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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