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

內心的注意力一轉到明天的戰鬥和自己帶的隊伍,劉宗魁亂紛紛的思緒就變得清晰、敏銳和集中了。

這雖然還是那支參加過幾年前那場邊境戰爭的C團三營,但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戰後數年間,經過縮編和前不久的擴編,剩下的他了解和熟悉的戰鬥骨幹已經不多了。此刻走在自己身後的三營營長肖斌,上次戰爭時只是他的排長,三個步兵連長中有兩個沒經歷過實戰,士兵們更沒聞過戰場上的硝煙味兒。讓他不踏實的另一個原因是:戰前C團三營本是簡縮編製,一個營只有兩個簡編連,奉命登車出發前三天才擴編成三個滿編的步兵連,不少班排長是從其他營甚至別的團支援過來的,個別人他眼下還叫不出名字。對於這批「戰鬥骨幹」他心中是有數的:大戰在即,哪個單位也不會把真正的戰鬥骨幹「支援」給你。幾年前那場邊境戰爭給他留下的經驗是:別人美其名曰向你「支援」戰鬥骨幹,其實是要趁機向你卸「包袱」,將那些要麼庸碌無能,要麼調皮搗蛋無法馴服的角色送給你。固然上次邊境戰爭也給了他另一種經驗——人是會變的,在別處是銹鐵,換個環境往往就會成為精鋼——但至少在今天夜晚,他仍不能不為這支幾乎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的戰鬥力深感憂慮。

江濤明天也許真像自己說的一樣,不用他帶的這個營,假若騎盤嶺之戰非常順手的話。功名心虛榮心之強烈如江濤者,屆時當然不會讓非嫡系部隊染指自己的勝利與光榮,此事他能夠理解。從劉宗魁抱定的既完成任務又盡量少犧牲人的初衷看來,它甚至還是他最希望出現的一種局面。然而他也有理由把明天的事情想得壞些:江濤主觀上的盲目自信使之不願設想自己作戰方案以外的任何可能性並做好應變準備,一旦戰局發展異乎他的預料,這種人往往就會為戰場和心理上的雙重挫折而失去冷靜與自製,在焦灼狂躁之中為挽回自己心愛的計畫,愈加盲目地將剩餘兵力孤注一擲,這時預備隊的處境便會變得異常兇險。劉宗魁沒有白白在A團指揮所的帳篷里坐等江濤三個小時,正是從後者精心製作的沙盤上,他隱隱地注意到了A團明天的作戰方案中潛藏的種種風險。騎盤嶺的易攻難守是那麼明顯,以至於他覺得敵人的指揮官稍備軍事常識即能看得清楚,公母山地區真正值得一守的只有001號高地,敵人不可能也不應該把它當做一個單獨的地區設防。如果他是敵人的指揮官,便會把公母山地區連同橫亘在它南麓峽谷後面的天子山地區作為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來考慮,於001號高地上重點設防,把根本無法防禦的騎盤嶺當做一線警戒陣地,象徵性地配屬少量兵力,起斥候作用,而把主力(如果有的話)部署在高峻險危的天子山諸峰上下。這樣進可攻(騎盤嶺對於敵人同樣易攻難守),退可守(從天子山諸峰上用遠射火力居高臨下封鎖峽谷,打擊騎盤嶺和001號高地),可謂盈縮裕如,萬無一失。在貓兒嶺上時他便非常納悶,上面這種情勢如此明顯,無論江濤還是審批A團作戰方案的上級為何都沒有看出來。此刻走在夜路上,他豁然開朗:妨礙軍師首長和江濤思考的可能是同一個東西——那道地圖上標明的、應從公母山和天子山之間的峽谷中分線上划過的國境線。我軍考慮的僅僅是收復自己的國土,而對方的作戰目的卻是要守住自己已經佔領的地方。

他的想像哪怕只有幾分是真實的,明天的戰鬥也會複雜化,而他帶的這支戰鬥力不強的隊伍的命運就絕不會是樂觀的!

部隊行進一個小時後休息十分鐘。他把肖斌、陳國慶和帶七連走在隊伍前頭的副營長曹茂然,以及帶救護組與民工擔架隊走在後尾的副教導員找到自己身邊,到山坡上樹林子里圍成一個圈蹲下來,攤開裝在透明塑料袋中的地圖,用手電筒照著亮,開口道:

「現在咱們開個短會,我把今天到A團受領任務的情況介紹一下,然後研究一下明天的仗怎麼打。」

林間的空氣頓時凝重了。幾個人都掏出煙來抽。劉宗魁將自己在A團指揮所受領任務的情況簡略地講了一遍,卻留下了自己內心的全部憂慮。眼下這支隊伍的指揮員們也像隊伍本身一樣,因為缺乏實戰鍛煉與考驗,心理上還是脆弱的。他只是用嚴肅的語調告訴大家,一定要對明天戰鬥中可能遇上的困難局面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並且現在就要具體分析出可能遇上的困難局面是什麼,一一制定出應變措施。他不能嚇著他們。

他的話講完之後大家都嚴肅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肖斌第一個開了口:

「這也就是說,明天要麼我們一槍不發,要麼我們可能在騎盤嶺一線的任何一座山頭上打仗!」

他的理解沒錯,口氣卻很沖,明顯暴露出內心中已經升起的焦躁與不安。其餘的人也「嘩啦啦」打開自己的地圖,用手電筒照著,認真琢磨起來。

「我們現在就應該對每座山頭的仗如何打仔細做一番研究,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來。」年輕幹練的副營長曹茂然很快說出了劉宗魁要說的話,「我認為這是兩個問題,一是走,二是打。」

大家的眼睛從地圖上抬起來。

「對,」劉宗魁支持曹茂然的看法,並且為年輕人這麼快就抓住了事情的關鍵感到高興,「第一是接到命令後走什麼樣的路線到達指定地點投入戰鬥;第二是每座山頭的戰鬥應該如何組織。」他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覺得經曹茂然這麼簡明扼要地破了題,原來還如山一樣沉重地壓在自己心上的事情突然變得簡單明朗了。

問題具體化了。一時間幾個人又盯著地圖。A團的作戰方案把騎盤嶺分為三個作戰地區——164高地地區、342高地地區、631高地地區,他們也便以此做依據設計出了明天的作戰方案:如果江濤要他們支援342高地,他們只要從今夜要到達的黑風澗沿騎盤嶺北大坡向上運動就行了;如果要他們支援另外兩個高地,那麼就還必須沿騎盤嶺北麓的峽谷向東西兩個方向做長距離運動,然後再向高地展開。非有意外情況,進攻時仍按早就議決的那樣,七連主攻,八連助攻,九連做預備隊。考慮到各連有可能分散遂行支援任務,又臨時決定在場的四位營幹除副教導員外分別跟三個連隊走,副團長率營部跟隨其中的兩個連(如這兩個連執行一項任務)或主攻連(如三個連各執行一項任務)行動,協調指揮全營的戰鬥。副教導員仍負責救護組和民工擔架隊,到時再視情況集中或分散跟隨各連實施戰場救護。

「副團長,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大家的話都說得差不多時,一直沒怎麼發言的教導員陳國慶從自己的地圖上抬起頭來,試探地、沒有把握說,「或許明天江團長不是讓我們去增援騎盤嶺上的三個制高點,而是去增援騎盤嶺前面的那些小高地。譬如說這三座位置突出的高地。」他又低下頭去,用手在地圖上位於騎盤嶺東端631高地前的632、633、634高地周圍畫了一個圈,重新抬起眼睛來,「如果是這樣,我們就必須越過騎盤嶺南下,在天子山敵人的正面做暴露性運動。那時情況會比我們所想到的更為複雜。」他打住了話頭,但眾人看得出來,他沒有把自己的疑慮全部說出口。

陳國慶中等身材,胖胖的,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戰前才從軍政治部下到營里當教導員。他自度在軍事上所知甚少,遇到此種場合很少發言,劉宗魁和營里其他幹部對他的話也並不重視。但這時候他們還是各自朝自己的地圖上瞅了一眼:632、633、634高地位於631高地南麓的峽谷中,由西北向東南一線排開,東面是隔開公母山地區和敵人盤踞的翡翠嶺地區的一道長而深的大裂谷,西側不遠處是天子山主峰鷹嘴峰由南向北伸到峽谷底的一條長而低緩的山腿,地理形勢比騎盤嶺南側眾多的小高地均顯得突出。劉宗魁也朝這三座小高地瞥了一眼,卻沒有留下深刻印象:他的摺疊地圖的一面到這兒就是邊沿了,縱觀全圖,632、633、634高地在整個公母山地區的位置既不重要,海拔高度也末給予它們特殊的戰鬥價值,想像敵人會在那兒設防是荒唐可笑的。

十分鐘休息時間已到。前面的隊伍又開始運動了。

重新前進時劉宗魁心裡就有些底了。明天全營的戰鬥部署既已明確,下一步就是在行軍途中將它變成決心貫徹到隊伍中去。四位營的領導馬上按分工到了三個連和救護隊,利用行進間隙把營首長碰頭會的精神傳達給幹部們,根據新的情況對部隊進行一次新的動員,進一步做好戰鬥準備。當然也可以把此事放到部隊抵達黑風澗之後再進行。但即便照目前這種速度往前趕,按時到達目的地後距離明天拂曉戰鬥打響也只有不足七個小時。那七個小時應當全部留給戰士們睡覺。劉宗魁是一位有過戰爭經歷的指揮員,他知道戰鬥打響前讓士兵們好好睡一覺有多麼重要。

大家分散時他跟著曹副營長趕到前面的七連去。他要抓緊時間,最後一次逐連檢查一遍戰鬥準備情況。

部隊正行進在一個大山窪里。四周蜿蜒起伏的山脊線上方,墨藍的夜色漸漸亮堂了一些,黑沉沉的山林的表層,粼粼地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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