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其實在那場衝突之前,劉宗魁和江濤就有過一次衝突了。

這第一次衝突發生在上次那場邊境戰爭的第二階段。當時江濤同身為C團三營七連連長的劉宗魁還沒有見過面,只是聽說他那個連作戰勇敢,劉宗魁本人指揮有方,C團進攻戰鬥中碰到的幾塊「硬骨頭」都是這個連「啃」下來的,甚至受到了師長的注意。劉宗魁對高幹子弟出身的師作訓科長江濤的了解則僅限於他慣常的盛氣凌人的作風。第一階段戰鬥後我軍已突破敵一線防禦,對方退縮到縱深地帶,採取「避免正面交鋒、小股多路襲擊」的戰術,對我軍實施不間斷地、打了就跑的襲擾,一時間L師失去了作戰對象,被迫轉入防禦。那一日江濤帶一名參謀到C團三營檢查陣地設防情況,黃昏時到了七連守衛的400高地,暮色沉沉中望著對面敵人的山頭,靈機一動,對劉宗魁說:

「七連長,天黑後你派一個班出擊,到對面給我抓個舌頭過來!」

他是想就地查明正面之敵到底是敵人的哪一支部隊,是正規作戰師還是一般地方武裝,以佐助師長制訂下一階段的戰鬥方案。他根本沒有料到,身邊這位土頭土腦的連長居然不願去執行他的指示。

「江科長,對面高地上敵情不明,我的部下不是偵察兵,去了有可能回不來!」劉宗魁慢吞吞地、態度生硬地說。

江濤開頭只是感到驚訝:不願去的理由竟是怕死人!你以為你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火氣跟著騰騰地躥上來:這個劉宗魁大概不把他放在眼裡!江濤的聲音嚴厲起來:

「如果這是我的命令呢?!」

他的傲慢把劉宗魁給激怒了,後者反唇相譏道:

「江科長,在戰場上我只接受直接上級的命令,不接受任何別的命令!」

江濤勃然大怒。不過仍舊感到驚訝:走遍L師大大小小的單位,誰敢當眾讓他下不了台?劉宗魁把自己看成什麼人了!他當即抓過電話機,同C團團長通話,要他將自己的命令傳達給七連連長。

團長馬上叫劉宗魁聽電話,對他大光其火:

「七連長,你想幹什麼?!……我現在命令你無條件服從江科長指揮!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團長「啪」的一聲扔下了電話聽筒。江濤用輕蔑的目光望著劉宗魁,硬邦邦地說:

「劉連長,你願意讓我再重複一下剛才的命令嗎?!」

「不需要了!」劉宗魁冷冷地回敬他一眼,毫不示弱地說。

天黑透下來了,江濤想再找一下劉宗魁,催促他快些行動,卻沒有找到。詢問指導員,才知道這位劉連長自己一個人到對面山頭上執行他的命令去了。

深夜一點鐘過後劉宗魁回到了400高地,軍裝爛成了一縷一條,渾身都是被荊棘和山石劃破的血口子,胳肢窩裡夾著一個十四五歲的細脖子的敵方士兵。

事情大大出乎江濤的意外。劉宗魁頂撞他固然可惡,卻是一名敢於獨自深入虎穴的孤膽英雄,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欽佩。他想緩和一下與劉宗魁的緊張關係,主動走過去,伸出右手,大大方方地說:

「老劉,今天認識你很榮幸!你是個勇敢的人,希望我們以後成為朋友!」

劉宗魁再次讓江濤大丟面子。他沒有把手伸過來。

「江科長,我並不為認識你感到高興。」他說,儘管夜暗如墨,江濤還是從他那雙眼睛裡感覺到了極端的憎恨和厭惡。「我可不敢高攀你這樣的朋友。……你還有什麼命令要我去執行?」

江濤神情大異。這個人一點君子風度也沒有,居然在自己大獲全勝,對手已屈服的時刻又猛摑了對方一個耳光。回師部的路上他的怒氣消退一些,開始為這位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七連連長惋惜:如果劉宗魁不是農民出身,心胸不那麼狹隘,以今夜的勇敢精神而論,他在部隊是大有前途的!他沒有想到此時劉宗魁也正坐在400高地的塹壕里想他,並得出了另一番結論:在江濤這個人手下當兵是可怕的,他心中只對戰爭進程感興趣,絲毫不珍惜別人的生命。如果自己今夜死在對面敵人的山頭上,他大約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三年後他們又發生了第二次衝突。這雖然同生死考驗沒有關係,卻對劉宗魁的心靈傷害得更厲害:這年夏天,當了C團三營營長的劉宗魁因累年給妻子求醫,已欠下了兩千塊錢的債,等於提前支走了一年半的工資。教導員考慮這樣下去不行,就想了一個法子,將營部六七畝大的一塊菜地交給劉宗魁,讓他利用空餘時間種菜,收了菜按市價賣給營部和各連,反正各伙食單位平時也得上街買菜。劉宗魁走投無路,就答應了。

是時江濤剛從軍事學院短訓歸來,沒地方安排,暫且到C團當副團長,分管後勤工作,自認為滿腹經綸、銳意「改革」的他明白這種安排也是對自己的一個考驗,暗下決心在副團長的職位上幹些名堂出來。到任不久,他便親自帶隊,在全團搞起了財務大檢查。

一天下午他帶著後勤處長來到三營,檢查各連的賬目。剛剛發現每個連的單據憑證里都有不少劉宗魁打的白條,臉色就沉下來了:瞧這個三營營長,自己種菜賣給部下!全世界的軍隊里也不會有這類奇聞!可笑!可恥!他的菜地從哪兒來?他自己一個人能種六七畝菜地嗎?誰幫他種?這不是明擺著搗鬼嗎?!江濤搞財務大檢查的目的正在於要抓出一兩個有影響的事例,大剎一下基層軍官多吃多佔、損公肥私的劣風,為自己在L師重新打開局面造一點聲勢,當然不能放過劉宗魁這個典型。

他叫人把劉宗魁喊到自己面前,將桌上的一堆白條推給後者看,冷冷地、鄙夷地問道:

「三營長,這些白條都是你打的?」

劉宗魁的臉迅速漲紅了,血往頭上涌。他只能如實回答:

「是我打的。」

江濤的目光鋒利了,話語里多了些讓對方難以忍受的嘲諷:

「三營長,你不覺得這樣做不合適嗎?……你從小大概就在家裡種菜吧!今天你是在解放軍里當營長,要改改老習慣!不能老是忘不掉種菜賺錢!」

劉宗魁立在他面前,臉上一紅一白,卻不讓自己的目光從江濤臉上移開。這是他蒙受羞辱的時刻,他不能讓對方認為他承受不了這番直截了當的羞辱。

此人骨子裡的倔強再次讓江濤吃驚,他沒有再訓斥下去,只是嚴令劉宗魁回去反省,寫一份檢查送到團里去,同時讓後勤處長通知財務股,三營所有由劉宗魁簽名的白條全部作廢,一律不得給予報銷!三營各連也不得再做此種買賣,哪個連再干,查出來嚴肅處理!回到團里他便向團黨委做了彙報,大家都吃了一驚:這個劉宗魁,本來看著是個有培養前途的戰鬥骨幹,怎麼搗起這種鬼來了!派紀檢幹事下去查一查!

劉宗魁長在營部菜地里的幾千斤菜沒人管理,很快就荒蕪了。不是各連不敢買他的菜,是他自己堅決不賣也不讓別人幫他經營菜地了。事情發生的第三天上午,教導員探家後回到營部,馬上把電話打到團里,找到江副團長,把情況前前後後講了一遍,劉宗魁就待在教導員房間里,江濤講話的聲音又大,於是他和教導員通話的內容劉宗魁聽得一清二楚。

教導員:副團長,情況我都講了,讓我們營長種菜賣錢還賬的主意是我出的,如果有錯誤,責任該由我負!

江濤(感興趣的不再是菜地而是另外一件事情了):老陳,剛才你說什麼?劉宗魁結婚前就知道他老婆身上有病?

教導員(有些迷惑不解了):對,不過——

江濤(大笑,打斷了教導員的話):哈哈,那他幹嗎還要她?!這個劉宗魁腦瓜是不是有毛病!哈哈哈哈!

教導員(力圖讓對方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來):副團長,我看是不是這樣,剛才咱們說過的事就不要再查了,上級沒讓我和老劉解甲歸田之前我們倆總還是要在這兒工作——

江濤(又一次打斷教導員的話):好吧好吧。我把你的意見給團長政委說說,不過眼下全師都知道C團有個打白條賣菜給自己部隊的營長了,反應很不好,為了消除影響,我想是否由你在明天的全團幹部大會上出面做一個解釋,然後你們營黨委再寫一份材料,做一點自我批評,報到師里去。(話題又轉到他感興趣的地方)不過我說老陳,我還是不明白劉宗魁幹嗎要娶那樣一個女人。不是說他打仗還行嘛,軍事上有一套嘛,團里還想重點培養他呢!(笑。停頓。打噴嚏)他是個軍官了嘛,從農村熬出來了嘛,不找個能報銷醫療費、身體健康的國家職工好好過日子,倒去找個病包背著,背不動了就想出這個種菜賣錢的主意,知道的呢說他活得悲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解放軍的營長凈是菜農呢,哈哈哈哈……

當天中午,劉宗魁就向團里打了轉業報告,把準備讓徐春蘭隨軍的事兒也放下了。外人從表面上看不出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該吃飯吃飯,該工作工作,只有他自己明白,上午聽過教導員和江濤的通話,內心深處發生過一場何等劇烈的疼痛。他一直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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