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我們團長接到電話之後,馬上命令我帶車來接二位記者。……不,不是接,團長的原話是『趕快去請!』『一定要請到!』團長再三讓我帶話給你們,說他代表A團全體官兵向二位表示熱烈歡迎!到了A團指揮所,兩位將同我們一起參加戰鬥,親眼看到戰鬥的全過程。……記者同志,你們不遠萬里從首都來到前線,對將要於明天的戰鬥中為國捐軀的我團全體指戰員是一個巨大的鼓舞和鞭策!團長說,二位記者受命來前線報道公母山之戰,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北京在關心和注視著我們,全國人民在關心和注視著我們!我們這些人寧死也不能讓全國人民失望!我來時團長已把消息通報給了進入潛伏地域待命的各作戰分隊,戰士們聽了都說:如果我在明天的戰鬥中當了英雄,馬上就可以上報紙,中央首長和全國人民都會知道我的名字!記者同志,這就是最好的戰場鼓動,這就是戰鬥力!……你們是否覺得我今天過於激動?實在不好意思,可到了前線你們就會明白,我們這些走進戰爭的人心情都是激動的!來前團長還專門交代,讓我告訴你們,他絕對保證二位的生命安全!可我覺得還是不講這個話為好。為什麼呢?記者同志,恕我直言,戰爭本身是殘酷的,我們的指揮所是最靠前的一級指揮所,戰鬥一打響,同火線的水平距離不足兩千米,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對於犧牲,我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你們二位是我們的客人,當然要受到最好的保護,但我還是想你們既然來到了前線,就不會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戰爭畢竟是戰爭!……」

吉普車在山間急造公路上顛簸著,尹國才坐在前排駕駛員右側的座位上,半轉過上體,滔滔不絕地向後排座位上一男一女兩位記者說話,臉頰上真實地泛著激動的潮紅,明亮的眼睛裡急切地閃爍出熱烈、感動和悲壯的光芒,彷彿他真被那種叫做「戰場亢奮」的情緒完全控制住了,並且是一個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土包子,正為記者們的來臨欣喜得難以自已。在這副面孔後他還有另一副面孔,另一雙眼睛,正冷靜而略帶嘲諷地觀察著自己的話在客人心中引起的反應。雖說到現在為止他對江濤讓他來「搶」兩位記者的意圖還沒有全部搞清,但團長想達到什麼目的,他還是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的。江濤肯定是想「用」兩位記者。那麼作為團長的配角,他首先應該做的就是讓客人們感覺到江濤的熱情和好客,並把他們的注意力引向明天A團的騎盤嶺之戰。半小時前他帶車趕到師基本指揮所,一眼就發覺兩位記者還處在無人理會的尷尬境地中,當即他就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江濤當然是今天這場戲的主角,但身為配角他還是有很多戲可演,況且他歷來對扮演此類角色得心應手,如魚得水。他知道此刻他對記者們越是熱情和謙恭,記者們就越會感動,對A團和江濤的第一印象就越好,到了貓兒嶺就越容易進入「伏擊圈」。從兩位記者越來越專註的神情和漸漸變得不平靜的呼吸中,他意識到自己的表演已獲得了出色的成功,於是話題一轉,忍不住用一席關於犧牲的悲壯的預感,小小地嚇唬了客人一下。他立即滿意地覺察到了:一剎那間客人的臉頰上同時現出一些不自然的蒼白——男記者很快就掩飾了過去,女記者卻讓它在自己美麗的臉上滯留了好長一段時間。

作為北京某大報向戰區派遣的僅有的兩名記者,肖群和白帆除了性別相異之外有許多相同之處:都是三十二歲;十年前從同一所大學的新聞系畢業,分配到同一家報社做記者;都是五年前結的婚——肖群目前與妻子的關係雖然不好,到底維持著,白帆卻於一年前同丈夫分了手;在職業範圍內,二人同樣都沒有值得一提的建樹,隨著歲月更替,心理的壓力越來越大,同樣盼望短時間內事業上能夠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等等。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即將打響的消息一傳到報社,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它對自己是個難得的機會,和平生活中,任何地方的一聲槍響都會成為新聞熱點,何況一場邊陲戰爭!他們在同一個早上一前一後闖進了總編辦公室,要求出發到前線去,總編則在同一刻看出將報道這場戰爭的任務交給他們兩人是自己的最佳選擇:肖群文字功夫紮實,思考問題有一定深度,卻不善於與人交際;白帆筆頭子輕飄,卻長於利用自己的綽約風姿在男性占絕對統治地位的作戰部隊里打開局面,獲取任何想要的新聞素材。報社要搞好對這場邊境戰爭的宣傳,總編不能不考慮自己派出的記者的質量。他絲毫也不擔心把這樣一男一女放出去會給自己帶來亂子:肖群和白帆都過了而立之年,又是老同學和老同事,如果年輕時沒有戀愛,這時肯定不會戀愛了,而一對男女合作時常會產生的愉快的和融洽的心理氣氛,還有利於他們完成自己的使命。

德高望重的總編和肖群、白帆都沒有意識到另外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對於他們執行任務是有影響的:肖群和白帆都沒有走進過戰爭,直到啟程之時,兩人對於戰爭的了解除了一些書本上的知識外,便只剩下了許多基本是從小說與電影中得到的、激昂慷慨而又羅曼蒂克的想像;做記者對於肖群來說不僅是一種職業,還是人生的唯一選擇,通過報道這場戰爭獲得事業的成功,在他就成了整個人生的成功,足以使他那顆時時處在「平庸的煩惱」中的內心得到慰藉。白帆當了十多年記者,仍有一種感覺,認為自己干新聞這一行並非出於內心的渴望,而是外界影響所致:她的父母都是記者,於是考大學時,自己也選擇了新聞系,畢業後很自然地進了報社。十年的記者生涯不僅沒有給她帶來成功和榮譽,甚至也沒能給她帶來真正的愛情和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由此她便不時會想,假若自己去做別的事情,或許就會更成功和更幸福。如果說肖群是一心為報道公母山之戰而來,白帆來前線的動機就要複雜一些,雖然她自己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白帆也渴望取得事業上的巨大成功,但這種獲取成功的願望卻同離婚後心底生出的巨大空虛有關。有一件事白帆是清楚的:她從十六歲開始尋覓十全十美不同凡響的愛情,直到今天,這種愛情仍沒有來到自己的生活里。她渴望事業的成功,但在內心深處,更渴望的卻依然是自己企盼了大半生的浪漫而迷人的愛情故事,以及由它所帶來的美滿的婚姻與幸福的家庭。

從北京到戰區的三天四夜的火車旅行途中,他們的心境是高度亢奮的。兩個人甚至還在卧鋪車廂里詳細擬定了一個雄心勃勃的採訪計畫,如果這個計畫能夠實現,他們關於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的系列報道就將成為本年度國內新聞界的重大事件。但他們如期抵達L師後卻受到了冷遇。部隊正向作戰地區運動,師首長無暇接見他們,只有一位政治部的副主任登車前匆匆露了一面。到達作戰地區後,他們先是要求跟隨師前沿指揮所行動,沒有得到答覆,又請求隨攻打001號高地的B團主力一起行動,則遭到B團團長的果斷拒絕。挨到今天早上,師政治部的一位幹事打電話詢問A團願不願接待他們時,兩人清醒地意識到他們的計畫連同實施這個計畫獲取巨大成功的願望,都面臨著泡湯的危險。在師基本指揮所里待下去就無法準確及時地了解明天的戰鬥進展情況,也就無法迅速向北京做出反應,他們趕在戰前來到前線也便失去了意義。一時間,肖群和白帆心裡都生出了一種走投無路的悲愴。

不料早飯後卻從A團來了電話,A團團長江濤歡迎兩位記者蒞臨他在貓兒嶺的前沿指揮所。沒過多久,不是一般的參謀幹事,而是團參謀長本人,受團長的委託,親自帶車接他們來了。兩位記者的欣喜可想而知,沒有絲毫猶豫,就收拾行裝上了尹國才帶去的吉普車,此時他們已在悄悄地感激這位A團團長了。車子開動後。尹國才口若懸河的歡迎詞更使他們連日來飽受冷遇的心感到溫暖和親切,而他一口一個「我們團長」表露出來的對江濤的崇敬之情,也很自然地喚起了記者們職業性的好奇心。

「尹參謀長,你能簡要地向我們介紹一下你們團長嗎?」尹國才的話剛剛告一段落,臉頰上終於恢複了平靜的女記者首先開口道。

白帆的一雙好看的大眼睛裡閃爍著興緻勃勃的光芒,男記者也用異常感興趣的目光望著他,尹國才意識到現在是自己為團長的出場充當「前言」的時候了。

「我們團長嘛——」他畢竟有經驗的,為避免給客人留下過於主動的印象,開口前他先彷彿是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做出一點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女記者的問題讓他有些為難,似乎他還拿不準應不應當相信他們;突然,他的眉毛輕巧地一揚,目光變得堅定、熱情、明亮了,好像他到底下了決心,不再把記者們當外人。「我們團長——不瞞二位——在本部隊里是個有爭議的人物,」他開口道,「以後你們在前線待久了,就會聽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其中不少是真的,也有不少屬於演義性質,不過它們無損於我們團長的形象!」

他大聲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將審視的目光投向兩位記者,好像他被這個話題激動了,一旦記者們提出不同意見,他就會挺身而出為江濤辯護。他知道自己又開始在外人面前扮演一個對團長忠心耿耿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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