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江濤手持望遠鏡,站在指揮帳篷前那塊尹國才早上站過的岩石上,朝北方山下望了一望。軍師首長的吉普車剛剛在視野里消失,他就放下望遠鏡,輕鬆地回過頭,朝帳篷外空地上的何副處長(他在軍長走時留了下來)、尹國才和從附近一頂帳篷里走出的女軍醫張莉會意地一笑,跳下岩石,拉過一把軍用摺疊椅,叉開雙腿坐下去,大聲招呼自己的警衛員:

「劉二柱,叫伙房開飯!」

兩名炊事兵馬上就出現了,彷彿他們早就站在旁邊,等候著團長的這一聲喊。轉眼間江濤面前已支起一張圓飯桌,擺上四副碗筷,兩大盤剛出鍋不久的小籠包子,一盆大米粥,四樣精緻小菜。劉二柱又從指揮帳篷里搬出了三張摺疊椅。

江濤並不客氣,先用筷子夾起一隻包子,咬了一口,才向別人喊道:

「來來,吃飯——」

另外三個人圍著飯桌坐下了。互相望了一眼,神情都顯得有些興奮。

尹國才興奮是因為今天早上他大膽地在軍長和師長面前替團長打了「掩護」,如果不是後來那三個人徑直撞在軍長眼睛上,他認為自己差不多就算成功了。這件事顯示了自己對團長的鐵杆兒式的忠誠,江濤以後不會不知道的,由此他覺得自己與團長的私人感情又親密了一層。何晏興奮是因為今天早上他在貓兒嶺看了一場好戲,並且親眼見到了據說是被江濤熱戀著的L師醫院女軍醫張莉。他是江濤的朋友,被後者戲稱為自己在軍司令部的「內線」,他認為雖然嚴格說起來張莉並不算漂亮,江濤為這樣一個女人弄得謠傳紛紛不值得,但江濤今天敢於幾乎是公開地展覽自己的「愛情」,而坐在對面的這個細看上去還十分單純的女子居然給予了積極主動的配合,則讓他感覺到了一種如同站在場外看驚險表演一般的快活。張莉的興奮來自兩天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昨天師醫院第三包紮所奉命前來加強A團,團的前沿指揮所需要留下一名軍醫,她連想也不敢想,江濤居然留下了她。雖然他沒有對她說明理由,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江濤這樣做說明自己和他的關係正在向真正的愛情靠近。她甚至熱烈地想,這件事也許就是江濤已經離不開她了的標誌,而這恰恰是她盼望的。正是基於這種想法,她才勇敢地接受了江濤這種差不多是公開他們關係的舉動,留在了貓兒嶺,於是也就被動地和江濤一起經歷了早上的一切。她知道別人乃至於軍師首長會怎樣看她,但只要江濤能夠愛上自己,所有那一切她都是不在乎的。張莉的興奮還來自對面坐著的何副處長。在她的感覺中,何副處長似乎比她熱戀的江濤還要風度翩翩,這個顯然與江濤私交不錯的人一早上直到此刻都在用欣賞的目光打量她,讓她心中的緊張情緒總也無法消減。江濤的興奮則因為他覺得今天早上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冒險。昨夜部隊秘密進入潛伏地域,早上他想到林子里讓頭腦清醒一些,便喚上張莉一起去打鳥,張莉在林中的熱情卻差點讓他向她吐露了近來自己心中一直醞釀的那種熱烈的感情;他沒有想到軍師首長會來,他們卻來了,並且讓他經歷了林邊略顯尷尬的一幕。他知道自己和張莉的關係是清白的,因此用坦然的一笑戰勝了所有人那充滿懷疑的目光,這件事讓他覺得如同打勝了一仗那麼痛快;接著,他又利用這次機會,痛快淋漓地表達了對軍師首長讓B團打主峰,而讓他的A團打相對來說不那麼重要的騎盤嶺的不滿。他認為雖然自己還是沒能改變首長的決心(到了今天,要他們那樣做已經來不及了),卻無疑給軍長留下了深刻印象。當然,軍長最後的一番話也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總而言之,他對自己今天早上的表現是相當滿意的,唯一的困惑是:A團的作戰方案早已報送軍師兩級司令部並得到了批准,軍長不會不對整個方案了如指掌,老頭兒完全沒必要再來一趟。但老頭兒今天卻來了,其中不能沒有某種他不明白的特殊原因。

「喂,今天軍長到我這兒來,到底有什麼事?」早餐剛開始,他就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向何晏提出了這個此時他最為關心的問題。

餐桌旁另外兩個人的目光也隨之落到何晏臉上。張莉是一種興奮心態下單純的好奇,尹國才卻像獵狗嗅到了獵物的氣味兒,眼睛頓時明亮了。

何晏沒有馬上回答,他安詳地微笑著,斯斯文文地喝粥,一小團一小團地把包子撕開,送到嘴裡去,用筷子挑剔地在菜碟里選擇著。他知道自己將要說出的消息對江濤是爆炸性的,就故意用了一種輕描淡寫的語調。

「你真不知道?」他反問道,「貴師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向軍黨委請求,要將你和C團劉團長對調。」

張莉沒能一下聽懂他話中的含意,只是把自己興奮的目光由何晏移向江濤;尹國才已經嗅出了點異樣的氣味兒——C團是師的預備隊,將江濤與C團劉團長對調,就等於把前者從前線撤下去——但他對自己的這種想法還沒有把握,或者說還不願意相信,不過面部的興奮神情卻被破壞了,嘴巴張開了沒有再合上;江濤的兩道濃眉詫異地向上揚了揚,眼睛裡飛快地飄過兩片烏雲般的陰翳。他是頭一次聽說上面的消息,與其說開初未聽懂裡面的含意,不如說根本難以正視這個消息本身。

「對調?」他輕輕笑起來。眼睛本能地避開何晏的注視,「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你應當明白。」何晏望著他,嘴角再次浮出那種局外人洞察一切的笑意,「你難道以為,貴師的首長就那麼相信你的指揮才能?這是一場戰爭,不是演習,勝利不論對於我們國家,還是對於每個人,都異常重要。還有你們倆——」他含笑望望對面的張莉,目光回到江濤臉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說你們的好話。……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江濤依然笑著,但那笑容已經不大自然了,彷彿有一團烏雲,正從天邊緩緩聚攏過來;但他畢竟不是尹國才,不會立即把內心的情感全部暴露在面前這個朋友眼裡。一時間他的眼睛不笑了,兩頰上的笑容卻被努力僵固在那兒,用慣常的洪亮聲調問道:

「那……軍長是什麼態度?」

「軍長今天早上到了A團指揮所,並且給了你一個最後打贏明天戰鬥的時間。」何晏將最後一口粥倒進嘴裡,拿起餐巾紙在唇邊擦拭,這表明他的早餐結束了。他直視著江濤的眼睛,話語也變得硬實響亮了,「這說明一件事,那就是至少在明天午夜二十四時前,不會再有另一個人來替換閣下了;但軍長也給了B團柳道明團長一個同樣的時間,這其中就大有深意。」他停了一下,想看看江濤能否猜出他下面的話。「以我一個局外人的眼光看,明天打響的不僅是一場我軍對公母山之敵的戰爭,它的結果很可能還要決定今後幾年將由你還是柳團長來領率L師。……還有,」他的目光又一次掃過江濤和張莉,其中多了一點調侃的意味,「明天的戰鬥結果大概還會影響到上頭對你們二位的態度,決定戰後的走留。」他重新笑起來,目光中的嚴肅意味消失,又變得輕鬆和明亮了,「江團長,這就是今天早上我借故在貴團指揮所多留一會兒的真正原因,」他只對著江濤說,「現在你該送我回軍前指了。」

由東方轉向東南的陽光現在明晃晃地直射到餐桌上了。餐桌上的氣氛已與方才大相迥異。尹國才直挺挺地坐著,臉色有些發暗,張莉儘管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何晏話中的含意,卻明白它對於江濤和自己都是不利的,臉上的笑容便像開敗的花兒一樣凋謝了。江濤隨何晏起立,臉上已完全沒有了笑容,就像一個方才還晴朗無雲的天空,此刻雖然還沒有雷鳴電閃,烏雲卻已沉沉罩上來了。這一刻他還是鎮靜的,支撐著這鎮靜的不再是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覺,而是面對猝然來臨的打擊時被深深激怒的驕傲與自尊。他吩咐尹國才去派車,一邊走近何晏,用拳頭重重地在對方肩頭擂了一下——這是他們之間特有的親昵方式——感激地、有力地望著對方的眼睛,大聲說:

「好何晏,夠朋友!」

一輛吉普車開了過來。

「再見,江團長,好自為之!……再見,諸位!」即使在最後告別時,何副處長的舉止仍然是優雅從容的,與臉上已顯出幾分焦躁的江濤構成了鮮明的對照。

「再見,何副處長!」車外的三個人回答。

吉普車開動了。轉眼之間,它已經消失在山下的林莽中。

留下的三個人又回到餐桌旁坐下。就從這時開始,尹國才和張莉注意到江濤的臉色一點點地改變了。剛才那還是一張努力保持著鎮靜的臉,轉瞬之間,就已經變成一張盛怒的、鐵青色的臉了。從他那雙為他們所熟悉的眼睛裡,幾乎要有火苗噴出來。

「張莉,你回自己的帳篷去!……參謀長,你也走!你們都走,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驀地,他怒沖沖地朝他們發作起來。這些話不僅是氣急敗壞的,還是粗魯無禮的。一剎那間,往日如此熟悉的江濤在他們眼中突然變得陌生了!

尹國才的反應是靈敏的,江濤的話剛剛說完,他已條件反射式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回頭望一眼張莉,他發覺女軍醫的眼圈正迅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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