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一行人進了指揮帳篷。

這是一頂由四塊軍用篷布拼接起來搭成的特大帳篷,佔地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一盞五百瓦的白熾燈泡高高地從篷頂正中央吊下來,亮如白晝地照著帳篷內的一切——

進門走上兩步就是一具特大號的作戰沙盤,面積足有四米見方。周圍已提前擺好了十幾把軍用摺疊椅。中間的空炮彈箱上,放著一隻只沏好了茶水的景德鎮細瓷白底藍紋二龍戲珠圖案的茶杯,顯然是為客人準備的。它們共同佔去了帳篷內三分之一的空間。

沙盤的右側是幾張軍用摺疊桌,一張行軍床,幾部電話和一幅掛在帳篷壁上的大幅作戰地圖。這裡分明是團的前沿指揮中樞,它佔去了帳篷內又一個三分之一的空間。

帳篷後部第三個三分之一的空間布置成了下榻處,由一道橫扯在鐵絲上的棗紅色天鵝絨帘布與前面的沙盤和指揮中樞隔開。不知是警衛員一時疏忽,還是居住在其間的主人習慣如此,那道帘布並沒有拉上,於是裡面的陳設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客人們眼前:一張鋪有軍毯和狗皮的行軍床;床前鋪著一塊用於防潮的四方形步兵雨布,雨布上是一塊棗紅底色掐花工藝的名貴地毯;床頭篷壁上懸著一把吉他,下面一張軍用摺疊桌上,是一台體積很大的音響,一些磁帶散亂地擺在桌面上;行軍床另一端,面對帳篷的出入口,還擺著一隻真正的衣櫥;衣櫥前面的地下是一些紙箱和木箱,大都開著口,可以看到裡面的易拉罐飲料和各種酒瓶,一隻法國人頭馬的空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所有這一切都是同一個前沿指揮所應有的簡陋和實用的風格不協調的、過分奢華的,但它們還不是最驚人的風景。最驚人的風景是一幅懸在主人床頭的彩色圖片。圖片印製精美,上面是一個比真人還大的外國女影星,正用明亮的、飽含某種暗示的目光盯著每一個走進帳篷里的人,讓你無法躲開。這時,帳篷里的情調和氣氛,對於每一個進來的人來說,都突然變得有點曖昧和具有挑戰意味了。

軍長是低著頭走進帳篷的,一進門目光就撞上了地下的作戰沙盤。他停下來,像方才在外面一樣將藤條拐棍拄在小腹前站住,足有一刻鐘,沒有從沙盤上移開目光,他沒有望見帳篷深處的景象。

師長進門後,又用那種內行和挑剔的目光將這頂帳篷內的景物掃視了一遍。他的視線剛和外國女影星相遇,兩頰便又受辱一般泛起了人在勃然大怒時才會泛起的深紫色的紅暈。還是礙于軍長在場,他沒有當即把自己的怒意發泄出來。

一塵不染、舉止優雅的何副處長進來後,只用眼角餘光輕輕一掃,帳篷內所有的景物就都在他心中了。但他僅僅眯細眼睛,局外人似的微微一笑。——軍長仍是他們這群人的中心,軍長已經低頭去看地下的作戰沙盤,他也就把目光轉向了作戰沙盤。

很快,他們都被眼前的沙盤吸引住了。

這是一具製作得精緻考究的沙盤,逼真地顯示著整個公母山地區的地形地貌及由偵察得來的敵方的防禦態勢。沙盤中溝壑縱橫,山頭林立,為標誌眾多的峰巒梁崖、山腿突出部而插上的三角形小旗子就達六百多面。不僅大的地貌特徵表現得清晰準確,甚至連某一座高地上的雨裂溝,某條山谷中的一片小樹林,每座山峰隆起過程中形成的一層層梯台,山脊線流動延伸時每一處細微的起伏,統統得到了教學示範式的細膩展現。哪怕是一點藝術修養也沒有的人,站在這具沙盤前,也會被它內含的完美深深震驚。

先是軍長一眼盯住它時花白的眉梢聳了一聳;接著是軍師機關的兩位參謀軍官——何晏和L師的作戰參謀——公開對沙盤製作者表示出了敬佩的目光;最後師長也不能不為之微微動容。他是內行,明白世界上只有一種軍人能製作出如此堪稱一流藝術品的作戰沙盤:他們不僅在軍事地形學諸方面造詣深厚,而且也是更重要的——他們還必須從生命深處對人類的戰爭活動持有偏執式的狂熱與愛戀。

當別人的目光集中到沙盤上時,江濤的目光則輪流注意著眾人臉上的表情;一直留神觀察著團長的尹國纔則發覺:假如說走進帳篷前江濤的臉上還只是容光煥發,此刻卻已經神采飛揚了。

「好吧,江濤同志,再把你團的打算給我們講一遍。」良久,軍長才從沙盤上抬起頭,用沙啞的嗓音說,臉上的神情卻似乎更加陰鬱了。

江濤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他的眼睛頓時透亮,臉上現出那種每當需要表現自己的優秀時必定會泛起的興奮的光芒。他站在沙盤的另一邊,舉起一根長長的示意棒,用自信得咄咄逼人的目光望了望沙盤四周的人,最後停在軍長身上,不假思索地、大聲地、倒背如流地講起來:

「據各級敵情通報和我們自己掌握的情況分析,現盤踞在公母山主峰001號高地及以東之騎盤嶺一線的敵人兵力大約有一個營,其分布情況如下:一個半連左右負責在主峰地區重點設防,另一個半連分散在騎盤嶺地區,成點狀部署設防。我軍目前準備用於此次作戰行動的兵力是兩個加強步兵團及兩個遂行火力支援任務的炮兵團,兵力對比七比一,炮火是十二比一。按照攻防作戰的一般常識,我方實際上只需要四倍於敵的兵力。因此我認為,我軍用如此眾多的兵力打這一仗實在是殺雞用了牛刀。」他停了一下,用一種愈加明亮的、興奮的、現在又添加了一些譏諷的目光看了看眾人,意識到自己因為敢於當眾批評軍師首長的作戰決心而在人們中引起了暗暗的震動,不禁感到心情愉快。「戰場上投入過多的兵力,有時只能增加無謂的傷亡和指揮員的負擔,」他停了一停,終於說出了自己連日來一直想說的話,「因此,今天我代表A團黨委,再次向軍師黨委、首長請求,將收復公母山地區的全部戰鬥任務交由我團獨立完成。作為A團團長,我願意立下軍令狀:仗打不好,任務沒有按時完成,我決不活著見你們!」

最後兩句話音韻鏗鏘,擲地有聲,連尹國才聽了也心中一動。但軍長的反應卻是江濤沒有意識到的:老頭兒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了些什麼,無動於衷地拉過一把椅子,默默地坐下,繼續低頭審視沙盤。師長的反應是抬起眼睛,厭惡地瞅了江濤一眼。只有何副處長嘴角上閃過一絲誰也沒有注意到的微笑。

帳篷里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人們本來期望軍長對江濤的話表態,現在軍長不說話,師長就找到了發泄自己怒意的機會。

「你扯得太遠了!」他用明顯不滿的聲調尖銳地對江濤說,「軍長想知道的是你明天如何完成任務!」

江濤臉上一剎那間閃過一絲委屈和不屑,目光急遽地同尹國才碰撞一下,似乎在說:瞧這些老古董,他們是信不過我們的!他並沒遲疑,馬上轉過臉來,直視著師長,生氣地、大聲地說道:

「我團的作戰方案早已報經軍師兩級首長審查批准。我現在再複述一遍:上級給我們團的任務是收復騎盤嶺地區的國土。騎盤嶺為一東西橫亘的大山樑,在公母山主峰001號高地以東綿延達六公里有餘,據偵察,梁脊上基本平坦,無險可守,敵人兵力單薄,目前僅在西端之164號高地、中段之342號高地、東端之631號高地設點防禦,每個點的兵力最多為一個排,其餘還有大約一個排的兵力在樑上其他地區擔任潛伏哨。上述三座高地各自孤立,難以相互支援,嶺前大裂谷以南天子山地區,亦未發現敵大股兵力活動。我團的部署是:用原有的三個營,分別進攻上述三座高地,將師里加強給我團的C團三營留作團的預備隊。具體實施方案是:今晚十時起各營秘密進入潛伏地域,明晨六時四十分我方炮火準備開始,工兵分隊即在雷區為步兵開闢通路,各營尖刀連跟隨工兵接敵。待二十分鐘後炮火延伸,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上敵陣地,以我之眾,擊敵之寡,快速結束戰鬥並轉入防禦。」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出人們並未馬上理解這一戰鬥方案的妙處,眉頭微微一蹙,目光又變得銳利和明亮起來。「這個方案看似平分兵力,不符合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的作戰原則,其實不然。騎盤嶺梁長敵散,若只集中攻其一點,然後逐段克敵,必定延誤時間,難以實現突襲的戰術意圖。目前我即使以一個營攻其一座高地,在兵力上也屬絕對優勢,況且只要突破一點,便可以沿山樑向另外兩個點實施水平推進,使敵失去居高臨下之勢。」最後,他把目光重新轉向軍長,將自己的決心緩緩地說出來。「在充分估計到戰鬥中可能發生的困難情況之後,我代表A團黨委和全體官兵向軍師首長保證:進攻行動開始後三小時內,全部結束騎盤嶺戰鬥!」

他說完了,但是由這番話引起的激動情緒還留在他的臉上和眼睛裡。江濤就用這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掃視了一下沙盤周圍的人們,再次感覺到自己的話無疑給大多數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軍長的神情仍是陰鬱的,無動於衷的。他看了一會兒沙盤,慢吞吞地站起來,對何晏說:

「何副處長,你把B團的作戰方案也講一講給江濤同志聽,以便他掌握情況,方便協同。」

「是!」

何晏聲調適中地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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