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血而來的唐玄宗 一、天寶驚變

公元755年,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冬意籠罩了唐帝國京師長安,蕭蕭落葉中,佛寺渾厚沉重的鐘聲在京城中回蕩。常年住在深宮的玄宗皇帝李隆基終於出城了。他帶著一刻也離不開身的貴妃楊玉環以及跟楊貴妃有關的諸楊,依照皇室慣例,前往華清宮(天寶六年以前稱溫泉宮,故址在今陝西西安臨潼縣南驪山上)避寒。

隊伍大張旗鼓,浩浩蕩蕩,吸引了眾多長安士民的視線,但這些目光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尊敬與崇拜,更多的是厭惡和嘲諷。此時的玄宗,早已經不是當年意氣風發、處處果斷的臨淄王,也不是勵精圖治開創了「開元盛世」的皇帝了。人還是那個人,只是歲月如歌,在黑髮變華髮的過程中,「人君德消政易」,由此導致了宰相專權誤國,邊將包藏禍心。對唐帝國普通百姓來說,卻要默默承受明君變昏君所帶來的苦難後果。

那具有絕世美貌的貴妃,在人們眼中不再僅僅是一個絕世美人,還是紅顏禍水。她的叔父兄弟都因她而位列高官,封侯加爵,遠房堂兄楊國忠更是當上了宰相,權傾朝野;她的姐妹,都加封為「國夫人」,富比王侯。楊家人可以隨意出入皇宮禁院,無人敢過問,京師長吏都側目而視。所以當時天下有歌謠傳唱道:「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人們既羨慕楊家的顯赫權勢,又痛恨奸臣玩弄權柄所帶來的禍國殃民的災難。

玄宗卻沒有絲毫覺察。他此時已經是70歲的老翁了,但在鮮花美人的簇擁下,顯得格外容光煥發,這使他看上去年輕了不少。他的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身邊的楊貴妃,哪裡還會留意到百姓目光中的深意!玄宗已經忘記了,他曾經在洛水之濱奮筆疾書了《賜諸州刺史以題座右》一詩,其中就有「視民當如子,愛人也如傷」的句子。愛民如子?或許以前他愛過他的子民吧,但現在,他只愛眼前的楊貴妃,以及跟楊貴妃相關的一切。

楊貴妃真是膚若凝脂,艷如天人,嬌媚不可形容。此時此刻,玄宗的一顆心彷彿已經飛到了華清宮中的溫泉,看到了華清池中「溫泉水滑洗凝脂」的一幕,沐浴中的楊貴妃雪膚玉肌,宛如婷婷出水的芙蓉。在玄宗看來,溫泉不但掩映著胴體的美麗,還象徵著愛情的熱力。

驪山除了溫泉吸引著玄宗外,還有梨園 。梨園原是都城長安的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玄宗喜歡音樂歌舞,特意在梨園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皇家戲劇學校。並挑出300人,專門在梨園學習音樂,這些人號稱「梨園弟子」。後又有宮女數百名,均居於宜春北院,也被稱是梨園弟子,還專為她們配置了三十餘人的樂工隊伍。眾人絲竹音齊發,有一聲誤,玄宗必能覺而正之,跟三國時周瑜的「曲有誤,周郎顧」很相似。玄宗先後建有四大梨園。驪山綉嶺下的華清宮梨園不算最早,卻是最盛,僅「坐部伎」弟子,就選有300人,可見規模之大。

於是,本來平靜無波的華清池畔,又多了鶴髮紅顏,身影雙雙。玄宗與楊貴妃朝夕相伴,比肩施樂,或樂舞於梨園教坊,或貪歡於芙蓉帳里,或醉飲於沉香亭下。種種畫面都在白居易的《長恨歌》中得到了鮮活的描繪:「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曼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他們的愛,如夢如幻。

唯一的遺憾是,這個時節沒有荔枝。楊貴妃生於蜀地,愛吃蜀地的特產荔枝。荔枝多產於巴蜀和嶺南,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潔白如冰雪,漿液甘甜如醴酪,味道極其鮮美。然而,荔枝採摘以後,保鮮非常困難,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四、五日外色味俱失。為取悅於楊貴妃,玄宗在每年夏天專門派人前往四川涪州運輸荔枝,往往是先把即將成熟的荔枝連根一起裝船運輸,待計算好了成熟日期,再派專人由特設的貢道飛馬進貢到長安。如此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勞民傷財,只為了將荔枝保鮮運到長安。一路上馬不停蹄,越山涉水,沿途踐踏農田、傷害禾稼無數,至於人僵馬斃更是稀鬆平常的事兒。有一次,玄宗游幸驪山,正逢楊貴妃的生日,便命樂工在長生殿演奏樂曲。當時因奏的是新曲,還沒有名字,正好南方派人來進獻荔枝,於是便命名新曲為《荔枝香》。玄宗命樂工黃幡綽撰拍板譜,其他樂工奏樂,熱鬧非凡。看起來不僅是「獨樂樂」,而且是「群樂樂」。只是這個群,僅僅限於玄宗身邊的人。

有「解語之花」楊貴妃陪伴在身邊,玄宗的日子如詩般美好,他真是恨不得自己再年輕些。然而,驚天動地的消息就在這時候傳來了。

天寶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初九,平盧節度使,兼范陽節度使,又兼河東節度使的安祿山謊稱「奉命討伐楊國忠」,發所部三鎮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兵共15萬,號稱20萬,起於范陽(今北京西南),大張旗鼓,南下直趨兩京(指長安與洛陽)。十一月十五,安祿山起兵反唐6天後,消息才傳到驪山華清宮。

此時,正值華清宮梅花怒放,玄宗正與楊貴妃一起擊羯鼓賞梅,楊國忠直奔進來,大叫:「安祿山反了!」竟然是一臉興奮之色。玄宗毫不驚訝,但並非他已經預料到安祿山謀反,而是根本不信,天真地認為是「惡祿山者詐為之」。楊貴妃也在一旁幫腔:「陛下待祿山甚厚,幾似家人父子一般,他若恃寵生驕,習成狂肆,或未可知。至如造反一事,他未必敢然。他子慶宗,尚主留京,他若造反,難道連兒子都不管么?」三個人的態度各有不同,極見微妙之處。

第二天,太原和東受降城(今內蒙古托克托)飛報傳來,詳細報告了安祿山謀反的經過。殘酷的事實無情地擺在大唐天子的面前,玄宗這才恍如大夢初醒,悔不當初。這便是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所說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當時大唐帝國的精兵大多為安祿山所掌握,玄宗想到極為嚴重可怕的後果,不免驚慌失措,急召宰相楊國忠等人商議對策。楊國忠卻無半點憂色,還很為他的「先見之明」而「洋洋有得色」,並大言說:「現在要反叛的只有安祿山一個人而已!三軍將士和他左右的人都是不想反叛的,不過十天,三軍將士一定會殺了安祿山前來歸降朝廷。如果情況不是這樣,陛下再派大軍前去討伐也不遲。依仗大義,誅除暴逆,一樣可以兵不血刃而平定叛亂。」平庸的宰相併沒有提到,如果不是他先前的咄咄逼人,一定要置對方於死地,安祿山也許並不會謀反。

朝廷大臣們對楊國忠和安祿山長期以來的明爭暗鬥心了如鏡,如今戰火已經點燃,宰相卻還在說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不禁都相顧駭然。而玄宗卻還沒有完全醒悟,竟然相信了楊國忠的大話。

皇帝確實已經老了,不僅在歲月的侵蝕下蒼老了,還在酒色的浸泡中變得昏聵不堪。那個曾經器宇軒昂、處事果敢的天子到哪裡去了?

就在一年前(754年),玄宗最親信的宦官高力士曾嚴肅地提醒皇帝說:「邊將擁兵,禍發恐不可收拾。」然而,也就在這一年,唐朝戶口達到了自建國以來的最高數字:戶八百九十一萬,丁口達五千二百九十一萬。由於有相當多的逃戶不在簿籍,所以政府統計的戶口數比實際戶口要低。據杜佑估計,天寶年間全國實際戶數至少有一千三百萬至一千四百萬,按一戶5口計算,唐朝全國約有六千萬至七千萬人口。玄宗依舊陶醉在開元盛世的輝煌成就下,根本就沒留意高力士的話。

同樣就在一年多前,宰相楊國忠開始極力向玄宗進言,說安祿山將要謀反,但楊國忠是在沒有任何證據、完全出於私心的情況下這樣說的。前任宰相李林甫陰狠毒辣、老謀深算,每次會見安祿山,必定先派人打探安祿山的虛實,揣摩安的意圖,所以,安祿山一見李林甫又是敬畏又是佩服。而楊國忠性情浮躁,才能平庸,完全是靠堂妹楊貴妃的裙帶關係才能爬到宰相的位子,安祿山十分看不起他。有一次安祿山入朝時,楊國忠與楊貴妃姊妹都出外遠迎,視其若貴賓。當時楊國忠任御史中丞,正開始承恩用事,便有意討好安祿山,希望結為自己強大的外援。他見安祿山身體肥大,行動不便,每逢上下朝登殿階時,都趕去親自攙扶。但安祿山對庸碌無為的宰相楊國忠的態度卻是「視之蔑如也」(《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根本就不屑一顧,弄得楊國忠非常難堪,當眾下不了台,「由是有隙」。

楊國忠為人心胸狹隘,自然要伺機報復,於是,他與安祿山長期互相傾軋,在玄宗面前爭寵,都想壓倒對方,好抬高自己的地位。當時安祿山已經身兼三鎮節度使,手握重兵,長年在邊關,權重一方,實在沒有比「謀反」更好的罪名了。楊國忠還極力奏請玄宗召安祿山入朝,這樣可以尋找機會置其於死地。在宰相楊國忠之前,河西節度使王忠嗣已經上書密告安祿山謀反。玄宗並不相信,因為覺得對安祿山恩遇甚厚,寵愛過於他人,認為他不會背叛自己。此時,與楊國忠一向不和的太子李亨似乎也發現了安祿山的不臣之跡,上奏說安祿山欲反。玄宗仍然不大相信。不過,眾口鑠金,三人成虎,玄宗心中開始不那麼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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