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憶 第八章

斯達伯林德號上沒有點亮燈光。它蹲踞在看似黎明的一片灰暗中,只有黯淡的輪廓透出的堆疊松果形暗示了層層相疊、排排相列的甲板跟武裝。沼澤迷霧介於他和船艦的高塔之間,那部分效果使得黑暗的形體彷佛根本不曾與陸地連接,而是飄在上頭,猶如某種脅迫性的陰暗烏雲。

他以疲憊的眼看著,以疲憊的腳站著。在如此靠近城市與船隻的地方,他能聞到大海,以及──在鼻子這樣接近混凝土堡壘的地帶──一股水手味,辛辣又苦澀。他嘗試回想花園與裡頭的花香,每一次戰鬥開始顯得微不足道、殘酷得根本毫無意義時,有時他就會想起來,不過這次他卻召喚不出那記憶微弱、濃烈得有趣的芬芳,或想起任何來自花園的好事(他倒是看見了他妹妹蒼白臀部上那雙曬褐的手,他們選擇用來通姦的可笑小椅子……他也想起最後一次看見花園的時候,他最後一次待在大宅;他跟戰車部隊一起,瞧見伊勒西歐摩替他們倆成長的搖籃帶來的混亂與摧殘;大房子被損毀,石船被破壞,木材被燒得精光……而他找到他們時也對那令人憎恨的避暑屋留下了最後一眼,他以自己復仇的行動對抗殘暴的回憶;戰車在他身下撼動,已經為火光照亮的空地閃著刺眼的熾焰,他的耳朵回蕩著無聲的音響,而那棟小屋……卻還在那裡;炮彈直接打穿它,在背後某處的樹林里爆炸,而他好想哭泣、尖叫,用自己的雙手把房子扯爛……但他接著又想起來那人曾坐在那裡,心想他該怎麼處理像這樣的事,所以決定使力一笑置之,命令炮手瞄準小屋最頂端的台階,終於看見它被炸起來飛上天際。瓦礫落在戰車周圍,對他稀疏扔下泥土、木材以及撕裂的稻草束。)

碉堡外的夜晚溫暖又有壓迫性,陸地白天的熱氣被上頭雲的重量擷住壓到地上,彷佛某種汗濕的襯衫般緊貼著大地的肌膚。也許風向改變了,因為他覺得似乎在空氣中聞到青草和乾草的氣息,由風掃過內地數百公里的大草原直至耗盡,老舊的芳香開始顯得腐敗。他閉上眼,將額頭抵著碉堡粗糙的混凝土牆壁,抵在他用來朝外看的長條開口之下;他的手指輕輕張開貼著堅硬、顆粒狀的牆面,感到溫暖的金屬貼在皮膚上。

有時他要的只是令這一切結束,而怎麼結束並不怎麼重要。停止就夠了,簡單、要求高又誘人,幾乎值得用一切來換。這時他想起妲肯絲,她被伊勒西歐摩囚在船上。他曉得她再也不愛他們的親戚了;那只是短暫又不成熟的一件事,某件她出於想像的忽視而在青春期報復家人的辦法,抗議他們偏袒麗芙葉塔甚於她。那在當時可能看來像是愛,但他想她現在也應該曉得那不是了。他相信妲肯絲是個非自願的人質;許多人在伊勒西歐摩攻擊城市時措手不及,只因為進攻的速度困住了半數的居民,而妲肯絲很不幸地被發現想擺離線場的混亂;伊勒西歐摩派了探員去找她。

所以為了她,他得繼續奮戰,儘管他內心對伊勒西歐摩的仇恨已幾乎磨盡了,那股仇恨令他這幾年來持續奮鬥著,但如今那已逐漸耗盡,被漫長戰爭損耗的路途給磨光。

伊勒西歐摩怎能這麼做?就算他仍不曾愛她(那位野獸宣稱麗芙葉塔才是他真正的渴望),他怎能如此利用她,把她像另一枚炮彈塞在戰艦洞穴般的彈藥庫里?

而他又該怎麼回應?拿麗芙葉塔對付伊勒西歐摩嗎?嘗試達成相同狡詐程度的殘酷?

麗芙葉塔已經責怪他,而不是怪伊勒西歐摩發生的這一切。他該怎麼辦?投降?用姐妹交換姐妹?發動某種瘋狂、註定失敗的拯救行動?或單純展開攻擊?

他嘗試解釋,只有事前的攻城戰才能確保成功,但他實在爭論了太多次,以致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對的。

「長官?」

他轉身,看著背後黯淡的指揮官身影們。「什麼事?」他怒罵。

「長官,」──是斯威爾斯──「長官,也許我們應該撤退,回去總部。雲從東邊散開了,很快就會天亮……我們不能在射程內被逮到。」

「我知道,」他說。他朝外看著斯達伯林德號的黑色輪廓,感覺自己抖了一下,彷佛預期巨炮會四處吐出火舌,直朝著他衝來。他將金屬百葉窗蓋在混凝土狹縫上。片刻間碉堡里變得非常黑,接著有人打開了刺眼的黃色燈光;他們都還站在那裡,在強光下眨著眼。

他們離開碉堡;裝甲參謀車修長的身影等待在黑夜裡。各類隨從跟資淺軍官跳起來立正,扶正帽子,敬禮並打開車門。他爬進車內,坐在覆著毛皮的後端沙發上,看著其他三位指揮官跟上,於對面坐成一排。裝甲車的門鏗鏘一聲關上;車咆哮著移動,在不平的地面顛簸,朝著森林回去,遠離背後沉坐在夜晚里的黑色形體。

「長官,」斯威爾斯說,與另外兩位指揮官交換眼神。「我和其他指揮官討論過──」

「你想告訴我我們應該發動攻擊;用炸彈跟炮彈,直到斯達伯林德號化為燃燒的鐵殼,然後用士兵空降機大舉進攻,」他說,舉起一隻手。「我知道你們討論了什麼,我也很清楚……你們自認會做出什麼決定。但那些我沒興趣。」

「長官,我們都知道您因為妹妹被挾持在船上而備感壓力,但是──」

「這完全沒有關聯,斯威爾斯,」他對另一人說。「你暗示我居然會想用那理由拖延,這是在侮辱我。我的理由都是正當的軍事理由,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敵軍成功創造了個堡壘,在目前而言近乎堅不可摧。我們必須等到冬季水災,讓艦隊應付海口灣跟水道,好用相同的等級攻打斯達伯林德號;派戰機嘗試對抗火炮只是蠢上加蠢。」

「長官,」斯威爾斯說。「儘管我們很不情願與您意見相左,但我們還是──」

「現在保持安靜,斯威爾斯指揮官,」他冷冰冰地說。對方咽下口水。「我多的是事情要操心,而不是煩惱我手下資深軍官之間在交換什麼胡說八道當作認真的軍事計畫,或者我該補充,我得煩惱是否該替換掉資深軍官的任何一位。」

有陣子只聽得到車輛引擎遙遠的隆隆聲。斯威爾斯面露驚嚇;其餘兩位指揮官瞪著毛毯地板。斯威爾斯的臉紅得發亮。他再次吞咽口水。奮力前進的車輛讓後頭的四個人碰撞、搖晃著,彷佛強化了那陣沉默;接著車駛上一條鋪著金屬的路、加速起來,將他壓在椅背上,另外三個人在能夠往後靠之前紛紛傾向他。

「長官,我準備好從──」

「這非得繼續不可嗎?」他抱怨,希望能阻止斯威爾斯。「你連減輕我這一小塊重擔也不行?我要求的只是做你該做的事。沒有歧見;我們會一同與敵人奮戰,而不是搞起內鬥來。」

「……從您的參謀離職,假如您希望如此,」斯威爾斯繼續道。

現在彷佛連引擎聲都完全無法侵入乘客艙;一陣全然的寂靜──不只在空氣中,宛如某人出聲說離冬天還有半年之久。他真想閉上眼,但不能顯露出此種弱點。他將眼神保持在正對面的那人身上。

「長官,我得告訴您,我不同意您追求的途徑,而且我不是唯一一個。長官,請相信我;我和其他指揮官愛您如愛我們的國家,全心全意。可是正因我們的愛,我們無法容忍您將您扞衛的一切拋棄,而我們所相信的只是在保衛一個錯誤的決策。」

他瞧見斯威爾斯的手緊緊交握,彷佛在祈禱似的。沒有一個良好教養的紳士,他幾乎做夢地心想,會用如此不幸的字眼「可是」起頭句子……

「長官,請相信我,我但願我是錯的。我與其他指揮官已經用盡一切通融您的觀點,但我們辦不到。長官,要是您還愛您的任何指揮官,我們懇求您慎重三思。如果您聽了這話覺得有必要,就把將我給移除,讓我軍事審判,給我降級,把我處決,禁用我的名字,可是長官;拜託趁還有時間再仔細考慮。」

他們僵直地坐著,車輛繼續嗡聲駛過道路,偶爾轉過轉角,左右閃避箱子,而……而我們都得看著,他心想,坐在這裡微弱的黃光下,猶如僵硬的死人。

「停車,」他聽見自己說。他的手指已經按下內部通話鈕。車輛隆隆一路換檔停了下來。他打開門。斯威爾斯的眼睛閉著。

「滾出去,」他對他說。

斯威爾斯突然看起來像個老人,被一連串拳頭打中似的。他彷佛整個人縮小,從體內崩塌了。一陣暖風想要把門關上;他用一隻手將門撐住。

斯威爾斯向前彎身,緩緩離開了車。他站在黑暗的路邊一會兒;參謀車的燈光掃過那人的臉,接著他就消失了。

扎卡維鎖上門。「開車,」他對駕駛說。

他們遠離黎明以及斯達伯林德號,趕在它的大炮能找到並摧毀他們之前逃走。

他們自認他們贏了。早在春季時,他們就已經有更多人手、更多材料,特別是有更多重火炮;停在海邊的斯達伯林德號是個潛伏的威脅但並非存在性,短缺著讓它能有效襲擊部隊、船隊的油料,幾乎更接近負擔。但伊勒西歐摩將這艘船拖過疏濬的季節性水道,通過不斷變換的海岸來到干船塢,他們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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