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憶 第五章

他站在長長的走廊里,面對著陽光。高而白的帷幕在他周圍柔軟地如浪起伏,在溫暖微風中十分安靜。他黑色的長髮只被溫和的風些許擾起。他的手在背後交握。他的神情憂心忡忡。寂靜、遍布少量雲朵的天空跨越山脈、在堡壘跟城市上方遠處,朝他的臉拋來茫然、瀰漫的光亮;而他這麼站在那裡,身著素色黑衣,看來不知如何顯得好脆弱,猶如某種塑像,或者支撐在那裡欺騙敵方大軍的死人。

有人正在叫他的名字。

「扎卡維。夏瑞狄恩?」

「啥……?」他醒過來。他看著那位臉孔有些模糊地熟悉的老人。「貝夏?」他聽見自己說。當然了;那老頭是特索戴瑞恩·貝夏。比他記得的看來更衰老。

他環顧四周,仔細聽著。他聽見一個嗡聲,然後看見一個小而毫無裝飾的艙房。海洋艦?星艦?

奧森·伊馬納尼許號,他記憶里的一個聲音說。星艦,快船,準備前往……靠近恩普林的某地(管他是哪裡跟哪邊)。恩普林棲息地。他得把特索戴瑞恩·貝夏弄到恩普林棲息地去。然後他想起小個子醫生和他神奇的力場機器,有著能切開一切的藍碟。他掘得更深,沒有文明的訓練跟微妙的改造是辦不到的,找到了他腦中已經儲存、被奪去的一小段記憶迴圈。有光纖線路的房間;被拋個飛遠,因為他正想那麼做;穿越吧台進入會客廳的爆炸;撞擊,撞到他的頭。其餘則非常模糊;遙遠的尖叫,被扶起來扛走。他失去意識時聽見的話語都分辨不出意義。

他躺著一會兒,聽著自己的身體告訴他的事。沒有腦震蕩。右腎輕微受傷,許多瘀傷,雙膝擦傷,右手割傷……鼻樑還在復原中。

他爬起來,再次看著艙房;光禿禿的金屬牆面,兩張床,一張貝夏拿來坐著的小凳。「這是禁閉室?」

貝夏點頭。「是的;這是監獄。」

他躺回去。他注意到他穿著一件可拋式的船員連身服。終端機鈕已經不在他耳朵里了,而耳垂粗糙又酸痛,足以令他懷疑傳訊器被拔下時並未輕而易舉放手。「你也有嗎,還是只有我?」

「只有你。」

「船呢?」

「我想我們正在前往最近的星系,船正在用備用引擎前進。」

「最近的星系是哪個?」

「嗯,叫穆瑟瑞的住人行星。上面有一部分正在打仗,也就是你提到的一個小規模衝突。顯然這艘船不會被准許降落的。」

「降落?」他咬牙,感覺著後腦勺。一大片瘀青。「這艘船又不能降落;它又不是設計成能在大氣飛行。」

「喔,」特索戴瑞恩說。「好吧,也許他們的用意是不讓我們下去到地面上。」

「哼嗯。一定有某種軌道站,太空站之類的對嗎?」

貝夏聳肩。「我想是吧。」

他看著艙房四周,讓他看起來明顯地在注視什麼。「他們對你知道多少?」他用眼睛示意著艙房。

貝夏微笑。「他們知道我是誰;我跟艦長談過了,夏瑞狄恩。他們確實收到船運公司的命令掉頭,但是不曉得原因。沒人知道為什麼。艦長可以選擇等待人類主義者的艦隊過來會合,或者前往穆瑟瑞。他選了後者──儘管我相信有受到統馭派透過船運公司的一些施壓。顯然他堅持使用求救頻道,通知船運公司船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我是誰。」

「所有現在大家都曉得了?」

「是的。我能想像整個星團都曉得我們兩個究竟是誰。不過事實是,我認為艦長可能並未完全對我們失去同情。」

「是啊,可是我們到穆瑟瑞以後會怎樣?」

「看來我們會把你趕走,扎卡維先生。」頭上一個擴音器的聲音說。

他看著貝夏。「希望你也聽見了吧。」

「我想那可能就是艦長,」貝夏說。

「正是,」男子的嗓音說。「我們也才剛剛被告知,我們在抵達穆瑟瑞太空站之前就得分開。」那人的聲音顯得惱怒。

「真的,艦長?」

「沒錯,真的,扎卡維先生;我收到穆瑟瑞的巴爾賽特霸聯的軍用訊息。他們要在我們連上太空站前帶走你跟貝夏先生。若我們不照辦,他們威脅會攻擊我們,所以我意圖照他們的話做;技術上是在抗議,不過老實說能擺脫您真讓人寬慰。我可以補充說,那艘預定帶走你的船一定有幾百年了,而且到現在才被認為能在太空使用。要是它接下來幾小時能倖存到會合,您抵達穆瑟瑞大氣層的旅程也大概如多事之秋。貝夏先生;我相信要是您跟巴爾賽特的人理論,他們也許會讓你跟我們繼續前往穆瑟瑞太空站。無論您如何決定,先生,讓我祝您有趟安全的旅程。」

貝夏在小凳上往後靠。「巴爾賽特,」他說,沉思地點著頭。「他們為什麼要我們?」

「他們要你,特索戴瑞恩,」他說,將腳從床上擺到地上。他露出不確定的神情。「他們是好人那邊嗎?這些小戰爭該死的太多了……」

「嗯,理論上是,」貝夏說。「我認為他們相信行星跟機器能有靈魂。」

「是啊,我想也是,」他說,緩緩站起身。他放鬆雙手,動著自己的肩膀。「要是穆瑟瑞太空站是中立國域,你去那裡最好,儘管我猜巴爾賽特幫要的是你,不是我。」

他再次揉著後腦勺,試著回想穆瑟瑞的狀況到底為何。穆瑟瑞正是能引發全規模大戰的那種地方。事實上,那是個統一主義者跟人類主義者之間的戰事,由穆瑟瑞兩支相當古老式的軍隊交手;巴爾賽特是站在統一派那邊的,儘管最高指揮層也有某種祭司階級。他們究竟為什麼要貝夏,他也不確定,儘管他隱約記得祭司們某種方式上非常認真看待英雄崇拜。不過也許他們聽說貝夏在附近後,打算拿他勒索贖金。

六小時後他們跟古老的巴爾賽特星艦會合。

「他們要我?」他說。

他們站在氣閘旁;他,貝夏,奧森·伊馬納尼許號的艦長,以及四位手持槍械、穿著太空裝的身影。著裝的人戴著有目鏡的頭盔,蒼白棕色的臉在裡頭清楚可見,額頭標著一個藍圈。他覺得那些圈圈似乎真的在發光,心想那是不是出於某種慷慨的迷信原則,好幫狙擊手一個大忙。

「是的,扎卡維先生,」艦長說。他是個矮胖、光頭的小個子男人。他微笑。「他們要你,不是貝夏先生。」

他看著四位武裝的人。「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他問貝夏。

「我不曉得,」貝夏承認。

他揮手對那四人哀求。「你們為什麼要我?」

「請跟我們來,閣下,」其中一位穿著太空裝的男子透過擴音器說,那顯然不是他的母語。

「請?」他說。「你是說我有選擇?」

太空服里的那人看來很不自在。他說了一會兒話,擴音器沒發出聲音,接著才說:「扎卡維閣下,這是很重要的事,您必須來。那非常重要。」

他搖搖頭。「我必須來,」他彷佛對著自己重複。他轉向艦長。「艦長,先生,我能拿回我的耳環嗎,拜託?」

「不行,」艦長說,露出賜福的咧嘴笑。「現在滾下我的船吧。」

船上很擠且科技非常低等,空氣溫暖又帶著電器味。他們給他一套舊太空裝,帶他到一個座位上系好安全帶。當他們逼你在一艘船裡頭穿太空裝時,那就是個壞徵兆。從快船帶走他的士兵坐在他背後。三位船員──同樣穿著太空裝──似乎令人懷疑地忙碌,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他們面前的手動控制不是為了緊急而用的。

船艦壯觀地重返大氣層,猛地搖晃、咯吱作響,被有如瓦斯燃燒般的光亮環繞(他肚子糾結地發現能夠看見外頭;那是水晶或玻璃,不是螢幕),伴隨逐漸升高的吼聲。空氣似乎更溫暖了。閃動的光芒,船員間加快的交談,一些更急切的動作跟激動的言語,但這些都沒讓他感覺更好。光線消失,接著天空從紫色恢複成藍色;船隻恢複晃動。

他們掃入夜空,接著穿透雲層。整個控制面板上閃動的燈在黑暗中甚至顯得更令人憂慮。

那是在某種跑道的滾動降落,在暴風雨之中。他背後四位登上奧森·伊馬納尼許號的士兵在起落架──他想是輪子──觸碰地面時小聲歡呼。船隻滾動了一段時間,長得讓人擔心,然後轉彎兩次。

待他們終於停下來後,三位船員全攤在椅子上,手臂從椅邊垂下,沉默地瞪著被雨水淹沒的夜晚。

他解開安全帶,脫下頭盔。士兵們打開了內部氣閘。

等他們打開外側艙門,外頭出現了雨水、燈光、卡車、戰車跟一些背影的低矮建築,還有好幾百人,有些穿著軍服,有些是雨水淋得光滑的長袍,有的人嘗試替其他人撐傘;他們全部似乎都有額頭上的圓圈標記。一群十來個年老、著袍、滿頭白髮、臉孔濺著雨水的人走向階梯底端,那連接船隻到地面上。

「請,閣下,」一位士兵伸手示意他們該下去。白髮穿袍的人們在階梯底端聚集成狹長的箭頭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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