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憶 第四章

醫院天花板是白色的,牆壁跟床單也是。外頭冰山的表面上,整個世界同樣是白的。今日下著大雪,擦亮的乾燥晶花打轉著飄過醫院窗戶。暴風雪籠罩下的過去四天都一模一樣;人們說他們預期這種天氣兩三天後才會散去。他想著部隊蹲在壕溝跟冰洞里,懼怕著咆哮暴風的詛咒,因為那意味著可能無仗可打。飛行員也很高興,但假裝並非如此,大聲咒罵暴風雪讓他們沒法升空,看完了氣象預報,而大多人現在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望著雪白的窗子。看看藍天對你應該是好事。所以他們才把醫院建在地表上;其餘一切都埋在冰下。醫院外牆漆成鮮紅色,所以他們才不會被敵軍飛機攻擊。他已經從空中看過太多敵軍醫院,在白得耀眼的冰山雪丘上突出來,宛若某位受傷士兵流下的鮮血凝結著。

一陣白色短暫出現在一扇窗前,雪花於某個強風掀起的漩渦轉動,接著褪去。他望著玻璃層過去飄落的混亂,眯起雙眼,彷佛透過絕對專註就能從該形成的暴風中尋得模式。他抬起一隻手,撫摸繞著頭的白色繃帶。

他閉起眼睛,然後嘗試──再一次地──回想。他的手落在被子上,在他胸口上方。

「我們今天進展如何?」年輕的護士問。她出現在床旁,扶著一張小椅。她將椅子擺在他的床跟右邊空床之間。其餘的床都是空的;他是院所里唯一的一個人。已經有一個月左右沒攻擊了。

她坐下。他微笑,很高興見到她,也很高興她有時間路過與他交談。「還好,」他說。「還在嘗試想起發生了什麼事。」

她撫平腿上的白色制服。「你的手指今天怎樣?」

他伸出雙手,擺動右手手指,接著看著左手;指頭只動了一點點。他皺眉。「還是差不多,」他說,有點像在道歉。

「你下午得去看醫生;他也許會找個治療師照顧你。」

「我需要的是找個治療師恢複記憶,」他說,短暫閉上眼。「我知道有某件重要的事是我得記得的……」聲音語落。他發現他忘了護士的名字。

「我不認為我們有那種東西,」她微笑。「你來的地方有嗎?」

「這發生過;是昨天對不對?」他昨天也忘了她的名字嗎?他露出微笑。「我應該說我不記得,」他說,露出牙齒。「但不,我想他們沒有。」

他昨天忘了她的名字,前天也是,但他想了個計畫;他得做些什麼……

「也許看在你腦袋瓜這麼厚的份上,他們並不需要。」

她仍在微笑。他大笑,試著回想他構思的計畫是什麼。跟吹氣有關,跟呼吸有關,還有紙……

「也許吧,」他同意。他厚厚的腦袋瓜;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裡。厚的頭殼,比一般頭骨更厚或者起碼更堅實;這厚頭殼在某人開槍射他的頭時沒有完全碎裂。(可是為什麼,那發生在他沒戰鬥的時候,發生在他跟自己飛行員同伴共處時?)

結果是骨折;骨折,斷骨,但不至於無可挽回地砸爛……他望向一旁,那裡有個小櫃。一張折起來的紙擺在上頭。

「彆強迫自己嘗試想起事情,」護士說。「也許你根本不記得,那沒有關係。你知道,你的大腦也得康復的。」

他聽著她說話,聽進去她說的東西……但嘗試回想他昨天被告知了什麼;那一小片紙,他得對它做些什麼。他對那張紙吹氣;折起的紙掀開,讓他看見了底下寫的字。塔莉貝。紙重新沉下去。但他已經斜眼瞥見了──他現在記住了──所以她不會看見。

她的名字是塔莉貝。當然,那聽來很耳熟。

「我正在康復,」他說。「但是有什麼我必須想起來,塔莉貝。那很重要,我知道是的。」

她站起來,拍著他的一邊肩膀。「別管了。你不能累壞你自己。你為何不睡個覺;我要把窗帘拉上嗎?」

「不要,」他說。「你不能多留一會兒嗎,塔莉貝?」

「你需要休息,夏瑞狄恩,」她說,將一隻手擺在她眉毛上。「我很快就回來,要替你量體溫跟換衣服。如果你還需要什麼就按鈴。」她拍拍他的手,就走開了,帶著白色小椅子一起離去;她停在門口回頭看。「喔,對了;我上次替你換衣服時有在這裡忘了把剪刀嗎?」

他環顧四周,搖了搖頭。「我想沒有。」

塔莉貝聳肩。「哦,好吧。」她踏出病房;在門關上時,他聽見她將椅子擺在走廊的地板上。

他再次看著窗戶。

塔莉貝每次都會把椅子拿走,因為他第一次醒來看見它時抓狂了。即使在那之後,等他的心智狀態似乎更穩定時,他每天早上醒來還是會發抖、眼睛恐懼地瞪大,只因為那張白色椅子就擺在他的床邊。所以他們把病房的幾張椅子移開他的視線到角落去,而塔莉貝或是醫生來拜訪他時,就從走廊拿那張椅子進來。

他但願自己能遺忘;忘掉椅子,忘掉制椅者,忘掉斯達伯林德號。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跟如此漫長的旅程後,那還仍然記憶猶新?但僅僅數天前發生的事──某人射殺他,把他丟在機庫等死──卻黯淡模糊得宛如暴風雪中的景象。

他望著窗外數十片雲朵,那毫無方向的狂亂雪花。那種無意義性嘲弄著他。

他倒回床上,任堆積的床單淹沒他,有如某種漂流物,接著睡去、右手擺在枕頭下,摸著剪刀的一側邊緣,那是他昨天從塔莉貝的盤子拿走的。

「頭怎麼樣啊,老夥伴?」薩茲·印塞爾拋給他一隻水果,但他沒接到。那擊中他的胸膛後滾落,他從腿上把它撿起。

「好多了,」他對那人說。

印塞爾坐在最靠近的床上,把帽子丟在枕頭上,解開制服最上方的扣子。他短而豎立的黑髮讓蒼白的臉顯得更白,此時病房窗外的虛無仍然填滿著世界。「他們對你怎麼樣?」

「很好。」

「你的那位護士該死的真好看啊。」

「塔莉貝。」他微笑。「是啊;她是不錯。」

印塞爾大笑,在床上往後靠,手臂往後伸好支撐自己。「只有『不錯』?扎卡維,她美極了。你會在床上洗澡嗎?」

「沒有;我可以自己走到浴室。」

「需要我折斷你的腿嗎?」

「也許晚點吧。」他大笑。

印塞爾也笑了一下,接著看著窗外的暴風雪。「你的記憶如何?有恢複嗎?」他戳著帽子附近的雙層白色床單。

「沒有,」他說。其實他想他可能有,但他不知如何不想告訴別人;也許他覺得那會帶來厄運。「我記得進了飯堂,然後打牌……接著……」接著他想起看見床旁的那張白椅,將整個世界的空氣吸進肺里,像暴風雨一樣尖叫到世界末日,或者至少等到塔莉貝過來安撫他(麗芙葉塔?他那時小聲說;妲……麗芙葉塔?)。他聳肩。「……然後我就到這裡了。」

「嗯,」薩茲說,拉直制服上衣的摺皺。「好消息是,我們終於把機庫地板的血弄掉了。」

「我想那還會回來的。」

「隨你高興,不過那樣我們就不會再清理了。」

「其他人情況如何?」

薩茲嘆息,搖了搖頭,撫平脖子後面的汗毛。「喔,還是跟以往一樣,一群可愛、討人喜愛的良好小夥子們。」他聳肩。「中隊其餘人……說祝福你能快速康復。但你那晚讓他們非常不爽。」他悲哀地看著床上的人。「夏瑞,老夥伴,沒人喜歡戰爭,可是有別的辦法去表達……你只是用錯方法了。我是說,我們都很感激你的貢獻;我們知道這不真的是你的戰爭,但我想……我想有些人……感覺甚至更糟。我有時會聽到事情;你有時在夜裡一定做了惡夢。你有時能看著它們的雙眼,彷佛他們曉得機率有多糟糕,而且他們沒法就這樣調適過來。他們怕死了:要是我這樣當著他們的面講,他們可能就會賞顆子彈到我的腦袋裡,但他們就是害怕。他們會很想找個辦法離開戰爭。他們是勇敢的人,想要報效國家,但他們想退出,知道機率的人也沒人會責怪他們。任何光榮的借口都好。他們不會開槍打自己的腳,而這些日子來他們也不願穿著普通鞋子到外頭去,然後得了凍瘡回來,因為過去太多人這樣了;但他們很想要找到辦法離去。你不必在這裡,可是你留下來;你選擇戰鬥,而許多人都怨你這麼做。那讓他們感覺像懦夫,因為他們知道要是他們身在你的處境,就會待在地上跟女孩子說她們運氣多好,能跟一位這樣勇敢的飛行員共舞。」

「我很抱歉我惹惱了他們。」他摸著頭上的繃帶。「我不曉得他們感受會如此強烈。」

「他們沒有。」印塞爾皺眉。「這才是奇怪的地方。」他站起來,走向最近的窗戶觀看外頭的暴風雪。

「狗屎,夏瑞,有一半的人都很樂意把你找到機庫去,想辦法讓你少幾顆牙齒,可是一把槍?」他搖搖頭。「我信任人們在我背後拿著麵包卷或幾顆冰塊,但要是一把槍……」他再次搖頭。「我不願多想。他們不可能會那樣的。」

「也許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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