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憶 第二章

那艘船有超過八十公里長,名字卻叫尺寸不代表一切號。他之前曾待過一段時間的玩意兒其實更大,不過那是個陡峭的冰山,大得足夠藏兩支軍隊,但也不怎麼有辦法贏過這艘通用系統載具。

「這些東西怎麼支撐在一起的?」他站在一個陽台上,往下望著一個小峽谷,裝滿了居住單元;每個有階梯的看台都用簇葉覆蓋,空間交錯著走道跟纖細的橋樑,還有條小溪從V字谷的底端流過。人們坐在小庭院的桌前,慵懶地靠在溪旁的玻璃,或是看台上咖啡廳與酒吧的靠墊跟沙發。懸在山谷中央上方,在一片發亮藍色的天花板之下,一條移動管蛇行般指向兩個方向遠端,沿著山谷蜿蜒的線條延伸。在管線之下,一排偽日光燃燒著,猶如巨大的條狀燈光。

「什麼?」狄賽特·斯瑪說,端著兩杯飲料來到他手肘旁;她將其中之一遞給他。

「它們太大了,」他說。他轉過去面對女子。他看過他們稱為機庫的地方,也就是建造較小星艦的位置(在這裡「較小」的意義是三公里以上);巨大無支撐的停機庫,只有薄薄一層牆。他靠近過龐然大物的引擎,他只知道那是實心體,無法進入(怎麼會?)且顯然無比碩大。他感覺詭異地受到威脅,得知這艘船上任何地方都沒有控制室、沒有艦橋、沒有飛行甲板,只靠三個「心智」──顯然是某種花俏的電腦──控制著一切(什麼!?)。

而現在他找到人們居住的地方,但整個實在太大了,太超過了,不知如何感覺太脆弱,尤其要是船只能像斯瑪宣稱的那樣靈活加速的話。他搖搖頭。「我不了解;這怎麼支撐在一起的?」

斯瑪笑了。「只要想想;力場,夏瑞狄恩。一切都是力場。」她將一隻手放在他困惑的臉龐,拍著一邊臉頰。「別看起來這麼困惑。而且別嘗試那麼快就搞懂。慢慢去體會,只要四處晃晃;讓你自己迷路個幾天。你隨時都能回來。」

稍後他遊盪去了。這艘大船像個施了魔法的海洋,你永遠不會溺斃,他將自己拋進海里嘗試理解,就算不了解它,也想了解建造它的人們。

他走了好幾天,口渴、飢餓或疲累時就在酒吧跟餐廳停下來;那些大多是自動化的,他讓小小的漂浮餐盤服務,少數則由真人擔任員工。他們似乎比較不像服務生,更像一時興起幫忙的顧客們。

「我當然不必這麼做,」一位中年男子說,小心用弄濕的布將桌子擦乾淨。他將布收進一個小袋,坐在他身邊。「可是您瞧;桌子現在乾淨了。」

他同意桌子是乾淨的。

「通常,」男子說。「我的擅長領域是外來者──沒有冒犯之意──外來者宗教;『宗教儀式中的方向性強調』,這是我的專長……例如神殿、墳墓、祈禱者總是面向特定的方向,這類的事情?嗯,我分類、評估跟比較它們;我得出理論然後和我的同事辯論,在這兒或別處。不過……那工作從未被完成;你總是有新的例子,甚至舊的會重新評估,而新來者會想出新點子,顛覆你以為塵埃已定的事……不過,」他拍了拍桌子。「當你弄乾凈一張桌子,你就弄乾凈了桌子。你會感覺完成什麼。一種成就。」

「可是到頭來,你還是只弄乾凈了張桌子。」

「所以這對宇宙規模的事件沒有真正的顯著性嘍?」男子問。

他以微笑回應男子的咧嘴笑。「嗯,是的。」

「可是這樣一來,什麼又真的顯著?我的另一件工作?那真的比較重要嗎?我可以試著譜出美麗的音樂創作,或者是得放上一整天的娛樂史詩,但那能成就什麼?給人們愉悅嗎?我擦這張桌子讓我快樂。而人們來到這張乾淨的桌子,也會給他們快樂。而且,」男子大笑。「人們會死;星辰會死;宇宙也會死。要是時間本身死了,再大的成就又算什麼?當然,要是我畢生只在擦桌子,那麼那對我巨大的智慧潛力而言,自然是種吝嗇卑鄙的浪費。但正因我選擇這麼做,那會帶給我快樂。還有,」男子微笑著說。「見到人們是個好事。所以;你又是打哪兒來的?」

他總是跟人們交談,大多在酒吧跟咖啡廳里。通用系統載具的居住區似乎劃分成數種不同的布置;山谷(或者巴比倫式寶塔,要是你願意這樣看的話)似乎是最普遍的,雖然它們的型態都不相同。

他飢餓便進食,口渴則飲水,每次從複雜得驚人的菜單嘗試不同的菜肴或飲料。而當他想睡覺時──整艘船會逐漸切換成泛紅的黃昏,天花板的光條暗淡下來──他只需詢問一位機器人,然後就會被帶到最靠近的無人房間。房間大體大小相同,但仍都有著些微差異;有些非常樸素,有些則大量裝飾過。基本配備都有;床──有時是真的實體床,有時是他們那種詭異的力場床──盥洗跟排便的地方,餐具櫃,個人物品置放處,一扇假窗,那是某種全像螢幕,還有連上其餘通訊網的連線,船上或者船外。度過第一晚時,他連上他們其中一個直接連結的感官娛樂系統、躺在床上,枕頭下還有某種裝置啟動。

他那晚不算真的有睡著;他倒是成了一位大膽的海盜,拋棄貴族血統好領導一群勇敢的船員,在香料與寶藏島嶼之間對抗可怕帝國的奴隸船;他們輕快的小船沖向笨重的大帆船,以連環射擊勾住索具。他們在無月的夜晚上岸,襲擊巨大的監獄堡壘,釋放高興的囚犯;他親自對抗邪惡首長的首席拷問者,刀劍對刀劍。那人最後從高塔摔下。與一位美麗女海盜的聯盟帶來了更私人性的聯繫,然後在她被俘時展開山中修道院的大膽救援……

度過幾星期的壓縮時間後,他擺脫了它。他知道(在腦海某處)雖然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那仍似乎並非冒險最重要的特質。等他結束時──訝異地發現他沒有真的在幾段深刻得令人信以為真的性愛場景內射精──發現只過了一晚,而且時間是早上,而他不知為何將這奇異的故事跟別人分享。那顯然只是個遊戲;人們留下訊息讓他聯絡,他們非常樂意和他一同玩那遊戲。他覺得詭異地羞恥,所以並未回覆。

他睡覺的房間總是有地方坐;力場延伸場域、可調整的牆壁、真正的沙發,還有──有時候──真正的椅子。當房間里有椅子時,他會把它們拿到外面去,擺在走廊或看台上。

那是他唯一能阻止記憶湧現的辦法。

「沒啦,」主機庫的女子說。「事情不是那樣運作的。」他們站在一艘半完工的星艦上,在即將成為引擎中央的位置,望著大型的力場單元擺過空中,越過機庫後方的工程區,往上朝著通用聯繫單位的骨架主幹前進。小小的起重牽引機將力場單元移動靠近他們。

「你說那沒有差別?」

「沒差多少,」女子說。她按下手中的一條有飾釘裝飾的收縮繩,對著肩膀說話。「我來接手。」力場裝置懸到他們頭上,讓陰影籠罩他們。就他所能見之處,那又是另一塊實心體。那是紅色的;不同於他們腳下主引擎區下層光滑的黑。她控制繩子,引導大紅方塊下降;其他兩個人站在二十公尺遠處,看著裝置的另一側。

「問題是,」女子說,看著廣大、建築大小的紅色磚塊緩緩下降。「雖然人們會生病而英年早逝,他們總會因為自己生病而訝異。你想有多少健康的人真的會對自己說,『嘿,我今天好健康!』除非他們剛剛大病了一場?」她聳肩,再次按下繩子,此時力場裝置下降到離引擎表面只有幾公分。「停住,」她小聲地說。「慣性下降至百分之五十。停。」一道光自引擎區表面閃過。她一隻手放在裝置上,又按了一次。那移動了。「非常緩慢,」她說,將裝置按進位置。「索茲;可以了嗎?」她問。他沒聽見回答,但女子顯然有。

「好了;就位,一切就緒。」她抬頭看著起重牽引機滑回工程區,然後回頭看他。「這一切會發生,是因為現實趕上了人們總是如此表現的方式。所以,不,你從令人衰弱的惡疾痊癒時不會感到任何美妙之處。除非你去想著那件事。」她咧嘴笑。「我猜在學校里,當你見到人們昔日如何生活……現今的外來者如何過活……然後那就會一巴掌打醒你,我猜你從不會感覺那樣完全失落,不過你也不會花那麼多時間想它。」

他們穿過黑色、佔地廣大的完全無特徵材質(「啊」,女子在他提到這地板時說。「你拿顯微鏡去看,那美極了!不然你期待什麼,曲柄?齒輪?裝滿化學物的水槽?」)

「機器不能用更快的速度建造這些嗎?」他問女子,環顧星艦外殼。

「怎麼這樣問,當然了!」她大笑。

「那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這樣很好玩。你看著那些大傢伙從那些門第一次出現,朝著深太空前進,上面載著三百人,所有東西都正確運作,心智快樂無比,你就會想:我幫忙建造了那些。事實是機器能做得更快,但是這不會改變你確實參與過的事實。」

「哼嗯,」他說。

(學習木工跟金屬加工;學習它們不會讓你們變成木匠或鐵匠,一如熟練寫字並不會令你們成為職員。)

「好吧,你可以隨你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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