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遠行 第八章

他睡到黎明過去,然後散個步思考。他從維修通道從旅館進入擴建建築,將深色眼鏡留在口袋裡。旅館把他的舊雨衣洗乾淨了;他穿上它,戴上厚重手套,在脖子上圍了條圍巾。

他小心沿著暖化的街道和滴水的路磚走,抬頭望著天空,呼吸走在他面前。微弱的陽光跟微風升高了溫度,使得小片落雪掉下建築碎塊和電線;排水溝流著清水與起伏的潮濕冰堆,建築的水管流著或滴著融雪,在車輛經過時發出潮濕的嘶聲。他穿過馬路到另一頭有太陽的地方。

他爬上階梯、穿越橋樑;他輕手輕腳踏過沒有加溫或加溫失效的結冰部份。他但願他能穿上更好的靴子;腳上的鞋子看來不錯,但是抓地力不足。為了避免摔倒,你得像個老頭走路,手張開好像準備抓根棍子,儘管想挺身行走卻得彎腰。這讓他不高興,但繼續照走而不理會地面情況改變,結果摔得四腳朝天,並不會對他更有吸引力。

當他真的滑跤時,那發生在幾位年輕人面前。他小心走下幾階結冰樓梯,通往一座火車轉接站上方的弔橋。年輕人們朝他走來,彼此大笑跟開玩笑;他輪流注意著變化莫測的階梯跟那群人。他們看來非常年輕,而行為、舉只跟尖銳的嗓音都充滿著能量,突然令他感覺到自己的年紀。他們一共四人;兩位少年嘗試讓女孩印象深刻,大聲地說話。其中一位女孩特別高、有著深色皮膚,毫不自覺其剛剛成熟的優雅。他注意看著她,挺直身軀,就在這時腳從底下滑掉,有點嚇到地急於恢複行走姿勢。

他摔在最後一階,坐在那裡一會兒,然後剛好在四位年輕人盯著他之前站起來。(其中一位少年放聲大笑,刻意用戴著手套的手蓋住嘴。)

他刷掉雨衣尾端的一點雪,還把一些抖到那位少年身上。他們經過走上階梯,都在笑著。他走過橋樑中央──對著背部竄起的疼痛扮了鬼臉──然後聽見有聲音叫他;他轉身,接著一枚雪球正中臉龐。

他瞥見他們消失在階梯頂端之前大笑著,但他忙著清掉鼻孔跟刺痛眼睛的雪,好能看得更清楚。他的鼻子激烈悸動,不過沒有再次斷裂。他繼續走,經過一對挽著手的老夫婦,後者搖搖頭、發出嘖嘖聲,說了什麼有關該死的學生的事。他只是對他們點頭,拿條手帕將臉抹乾凈。

他離開橋時微笑著,走上更多階梯到一處舊辦公室建築下的廣場。他曉得,他過去某段時間可能會因剛發生的事而困窘,對滑倒、似乎即將摔倒,還有這麼容易被騙轉回頭而被砸到雪球,以及讓那對老夫婦見證他的丟臉感到尷尬。他以前可能會追上那些年輕人,起碼跟他們打上一架,但現在不會了。

他停在廣場一處小熱飲攤前,點了杯湯。他倚在攤位上,用牙齒扯掉一隻手套,然後將冒煙的碗捧在手裡感受溫暖。他走向欄杆,坐在一張長凳上緩緩喝著湯,小心地啜飲。湯攤的男子擦著櫃檯、聆聽無線電台,吸著用鏈子系在頸上的陶制煙斗。

他的背仍然因滑倒而隱約疼痛。他越過碗中騰起的煙對著城市微笑。是他活該,他對自己說。

等他回到旅館時,他們已經留了訊息。貝夏願意見他。他們會在午餐後派輛車來,除非他要拒絕。

「這真是個好消息,夏瑞狄恩。」

「是啊,我想是吧。」

「你不是還那樣悲觀吧,是嗎?」

「我只是說,別抱持希望。」他躺回床上,看著天花板的畫,用耳機傳訊器跟斯瑪說話。「我可能只是去見他,但我懷疑我能有機會把他弄出來。也許我會發現他變得老態龍鍾,然後他說,『嘿,扎卡維啊;還在替文明對付那些腦袋空空的人啊?』這樣的話我得把我的屁股弄出這裡,好嗎?」

「我們會把你弄出來的,別擔心。」

「要是我到時說服了那傢伙,你還要我去恩普林棲息地嗎?」

「是的。你得使用座艙組件;我們不能冒險將仇視外來者號靠近那裡。若你真的帶走貝夏,他們會進入最高警戒;我們屆時沒辦法不受注意進出,而那可能導致整個星團群起反抗我們的干預。」

「那麼,搭座艙組件到恩普林要多久?」

「兩天。」

他嘆息。「我想我們能應付。」

「你都準備好了,打算今天做些什麼嗎?」

「是啊。莢艙埋在沙漠里上過漆了;座艙組件藏在最近的氣態行星,等待相同的信號。要是他們拿走我的傳訊器,我該怎麼聯絡?」

「嗯,」斯瑪說。「我會很想說『早就告訴過你了』,然後丟個探子或刀鋒飛彈給你,不過我們不能這樣做;他們的觀測一定有能力偵測到。我們能做最好的就是在軌道放個微衛星進行被動掃描。換言之,觀察。要是它發現你陷入困境,我們會呼叫莢艙跟模組去找你。備用計畫是用電話,你相信嗎。你已經有個未列在公開資料的先鋒基金會號碼……扎卡維?」

「什麼?」

「你確實有那個號碼對吧?」

「喔,是的。」

「喔,我們有接上梭羅托的緊急服務網;你只要撥三個1,對接線生大叫『扎卡維!』我們就會聽見了。」

「我真是信心十足啊,」他喘息,搖了搖頭。

「別擔心了,夏瑞狄恩。」

「什麼,我居然會擔心?」

車來了;他從窗戶看見它。他走下去會見莫倫。他很想再穿上戰鬥裝,不過不認為他們會讓他穿著那玩意兒穿過高度警戒區。他穿上舊雨衣,還有戴著深色眼鏡。

「您好。」

「你好啊,莫倫。天氣真好。」

「是的。」

「我們要去哪裡?」

「我不曉得。」

「可是開車的是你。」

「是的。」

「那麼你一定知道我們要去哪。」

「請再說一次?」

「我說,你一定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對不起。」

他站在車旁邊,這時莫倫伸手打開門。

「好吧,起碼告訴我那會不會很遠,我也許想通知我的人我一陣子沒法回來。」

高大男子皺眉,滿布疤痕的臉皺成詭異的方向跟不尋常的模樣。他的手在盒子按鈕上遲疑。莫倫的舌頭舔著嘴唇,專心想著。所以他們其實沒有真的切掉他的舌頭;他想莫倫的問題一定出在聲帶。為何這人的上級沒讓他裝人工或重新生長一副器官,他推斷不出來,除非他們偏好讓屬下的答覆受到限制。顯然他們會沒辦法講你的壞話。

「是的。」

「意思是會很遠?」

「不是。」

「做個決定吧。」他站著,手放在敞開的車門上,對灰發男子的不友善無動於衷;他寧可能重設他的內建語言能力。

「對不起。」

「那麼地點很近,在城市裡嘍?」

滿是疤痕的臉又縐起。莫倫用舌頭髮出嘖嘖聲,按下另一組按鈕,露出抱歉的神情。「是的。」

「在城市裡?」

「也許。」

「謝謝。」

「是的。」

他踏進車內。與他前一晚搭的車不同。莫倫進入分隔的駕駛座,小心繫上腰帶;他踩下排檔板,車便平順地駛離。幾輛車馬上跟在他們後頭,然後停在他們離開旅館的第一條街口,堵住追逐的媒體。

他看著渺小而高遠的盤旋鳥群,接著景象消失。起先他以為是兩邊窗外的黑光幕升起來。但接著他看見氣泡;那是某種黑色液體,填滿了車子後方雙層玻璃間的空隙。他按鈕呼叫莫倫。「嘿!」他大喊。

黑色液體已經淹到窗面的一半,緩緩在他跟莫倫之間變高,另外三面也是。

「什麼事?」莫倫問。

他抓住門把。門打開了;一絲冷空氣呼嘯進來。黑液體繼續填著玻璃板之間的地方。「這是什麼?」

在液體遮住前方的視野前,他看見莫倫小心按下聲音合成器的一個按鈕。

「請別驚慌,斯達伯林德先生。這只是預防措施,以保證貝夏先生的隱私受到保障,」一個顯然預先錄好的訊息說。

「嗯。好吧。」他聳肩;他關上門,待在一團漆黑里,直到一小盞光亮起為止。他往後坐下,啥也沒做。這預期之外的黑暗也許只是為了嚇他,也許用意是看看他會怎麼辦。

他們繼續前進;無精打採的黃色小燈給車內打出溫暖的感覺,儘管藉由奪去外部視野,大的東西看起來也會顯得小。他調高空氣流通系統,然後重新往後靠。他仍戴著深色眼鏡。

他們繞過轉角,上上下下,轟聲通過隧道和橋樑。他覺得由於沒有外界的參考,他比較能感覺到車輛的動作。

他們在一個隧道里回蕩了很長一段時間,沿著感覺像是直線下坡,不過也可能是個繞大彎的螺旋。接著車停了。車裡安靜了一陣,接著外頭傳來模糊的聲響,也許有說話聲,然後他們又前進了一小段路。他耳垂的傳訊器輕輕戳著。他將接收器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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