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遠行 第六章

第一場雪落在裂谷城市的上層斜坡區;它自棕灰色的天空飄下,灑在街道跟建築上,宛如一張覆在屍體上的床單。

他坐在一張大桌前用晚餐。他將一隻螢幕移到光線明亮的房間中央,上面閃動著某個其他星球釋放的囚犯影像。陽台門敞開著,小片小片的雪從那兒飄進來。屋裡茂密的地毯因駐足的雪而結著霜,並在房間的暖氣將冰重新融成水時染上更深的顏色。外頭的城市是一半看不見的大片灰色形體。光源排列成直線跟曲線,隨距離與風雪而變得黯淡。

夜色有如黑旗般籠罩峽谷,將城市邊緣的灰色撤回,然後彷佛補償地推向街道的個別照明和建築的燈光。

沉默的螢幕與沉默的雪共謀著;光線在窗外的降雪中拋出一條寂靜混亂的路徑。他起身關上門、百葉窗跟窗帘。

第二天明亮又晴朗,可以清楚看見城市在峽谷彎處最遠的地方;建築跟道路線條跟水管宛如剛被畫上般突顯出來,彷佛新漆般閃耀,而寒冷、銳利的陽光將日照探入最晦暗灰沉的石頭處。雪覆在城市的上半部;下方溫度比較正常,於是雪就化成了雨。又是典型的新一天。他從車內低頭打量景觀。所有細節都令他愉快;他數著拱門跟車輛,依循水域、馬路、暖氣管跟步道的線條,一路穿越迴旋跟隱藏處;他檢視所有陽光反光,眯眼看著盤旋鳥群的每個點,注意著每扇破裂的窗,戴著那非常黑的深色眼鏡。

這輛車是他買過最長、最雅緻的一台;它配有八個座位,外加一具巨大又無效率的轉缸式引擎,驅動著兩條後輪軸,他也將可摺疊的板狀車蓬給放下來。他坐在后座享受冷空氣拂在臉上的感受。

耳環終端機響起。「扎卡維?」

「什麼事,狄賽特?」他小聲說,不認為司機在怒吼的風中能聽見他。但他還是揚起他們之間的屏幕。

「嗨。很好。有一點點的通訊延遲,不過不算多。事情進展怎樣?」

「還沒有進展。我自稱斯達伯林德,而且到處製造混亂;我擁有斯達伯林德航空,有條斯達伯林德街,有家斯達伯林德店,斯達伯林德鐵路,斯達伯林德地區電台……甚至有艘郵輪叫做斯達伯林德。我花錢如流水,在幾星期內建立了大多人們需要花一輩子打造的企業帝國,而我也馬上成為整顆星球上最被談論的人,或許是整個星團……」

「是的,可是,夏……」

「我今天早上得用維修通道從一棟擴建建築離開旅館;天井擠滿了媒體。」他瞥了眼肩膀後頭。「我很訝異我們真的似乎擺脫追兵了。」

「是的,夏……」

「該死,我可能光靠自己裝瘋就能阻止戰爭了。大家都比較情願看我接下來去哪裡揮霍,而不是打起來。」

「扎卡維,扎卡維,」斯瑪說。「很好;很棒。可是這一切到底有什麼用?」

他嘆息,望著一邊疾馳過去的荒廢建築,離懸崖頂不遠。「那應該能讓斯達伯林德這個字進入媒體,這樣一來就算是最隱遁的古文件研究者也會聽到這個名字。」

「……然後呢?」

「……然後這是我們在戰時做過的某件事,貝夏跟我一起;那是個特別的策略。我們稱它為斯達伯林德戰略,但只有我們曉得。完全只有我倆知道;那隻會對貝夏有意義,因為我解釋過那個字的……起源。要是他聽到這個字,他一定會納悶出了什麼事。」

「聽來是個很棒的理論,夏瑞狄恩,可是那沒有真的作用,對嗎?」

「沒有。」他嘆息,接著皺眉。「他在的地方有媒體來源吧,有嗎?你確定他不只是個囚犯?」

「有網路存取,但並不是直接的。他們會過濾;就連我們也不能曉得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們確定他不是囚犯。」

他想了一會兒。「戰前的情勢如何?」

「嗯,全面開戰看來無可避免,不過於可行觸發事件後可能的先導期又多了幾天,到達八到十天。所以……樂觀的話,目前都還不錯。」

「哼嗯。」他揉著臉頰,看著一條水管結凍的水掠過,在公路下方五十公尺。「嗯,」他說。「我正要前往大學,跟學監共進早餐。我要設立斯達伯林德獎學金,斯達伯林德研究獎金和斯達伯林德……之椅,」他扮了個鬼臉。「也許甚至是斯達伯林德學院。也許我該對那人提到那些重要得驚人的蠟板。」

「是的,好主意,」斯瑪過了一陣短停頓後說。

「好的。我想他們不曉得貝夏究竟正在投入什麼計畫,是嗎?」

「不曉得,」斯瑪說。「不過那一定存放在他工作的同一地點;我猜你能合理地要求檢閱那下面的安全設施,或者只是想看看他們收藏了什麼。」

「好吧。我會提到蠟板的。」

「先確定那人的心臟夠強。」

「是啊,狄賽特。」

「還有一件事。你問的那對男女,去你的街道宴會找你的那兩個。」

「是的。」

「他們是統馭派;那是他們用來形容當地主要股東的詞,後者會告訴企業首長說……」

「是的,狄賽特,我記得那個詞。」

「嗯,這兩位是梭羅托的,他們說什麼就算什麼;只要牽涉到貝夏,總執行長几乎會做他們建議的任何事,那意味著官方政府也會。可想而知,他們當然遠遠高於法律。別去招惹他們,夏瑞狄恩。」

「我?」他無辜地說,朝著冰冷、乾燥的風微笑。

「是的,就是你。每次結局都是這樣。好好享受早餐吧。」

「拜拜,」他說。城市在窗外掠過;車的輪胎在黑色的公路上發出嘶聲跟撕裂聲。他調高腳踏處的暖氣。

位於懸崖底下的路有一處安靜地帶。駕駛在一處路標跟幾個閃動燈號前減速,然後幾乎在突然出現的繞道與緊急道路封閉標誌前煞住。他們轉開道路,從一處斜坡往下到一條長長的混凝土溝,旁邊有著高聳的牆。

他們來到一個陡峭得只能看見前面天空的隆起處;紅線指示著繞道路線越過坡頂。駕駛減速,掙扎著催引擎。突起的混凝土路抬高大車的車頭,遮住另一側的事物。

等駕駛瞧見混凝土突起另一邊有什麼時,他驚恐大叫,嘗試轉彎跟煞車。大車往前傾、衝上冰層,接著開始打滑。

他被轉彎甩到一邊,很不高興失去了景緻。他轉頭看著駕駛,納悶發生什麼事。

有人將他們逼下公路到一條暴風排水溝上。公路加熱過,上面沒有積冰;暴風排水管則積著厚厚一層冰。他們從幾乎頂端進入,穿過分布在半圓的十來個小閘門的其中一個;寬廣的排水管通往城市深處,在過去一公里交錯著橋樑。

當駕駛撞過閘門擋板時,車只有部分轉動;車輛朝著側面滑行,輪胎轉動、引擎怒吼,在變陡的寬廣水溝里上下顛簸,很快地加快速度。

駕駛再次嘗試煞車,接著嘗試倒車,最後試著轉向水溝平板的側面,但車滑行得越來越快、冰也提供不了抓地力。車輪晃動,整個車身彷佛撞上冰脊般搖晃。空氣呼嘯,側邊的輪胎哀鳴著。

他瞪著水溝一邊以快得荒謬的速度飛過。車輛邊滑邊緩緩轉動;駕駛在他們沖向一座巨大的橋墩時尖叫。車尾猛撞上混凝土,撞凹的車跳了起來,幾塊金屬飛入空中撞入後頭的冰,然後開始打滑跟著他們。車滑得更快了,朝著相反的方向。

橋樑、附屬水溝、高架橋、橫跨的建築,排水管跟巨型管線跨越整條水溝;一切皆在打轉的車外閃過,在明亮陽光中疾馳,幾張震驚的白色臉孔從矮牆或敞開的窗內倒抽氣。

他往前看,看見駕駛打開了門。

「嘿!」他吼著,伸手想抓住那人。

車在不平的冰上跳動。駕駛跳車了。

他將自己拋向前座,差點就摸到駕駛的腳踝。他落在腳踏板上,抓住扳手跟控制裝置、把自己拉上駕駛座。車輛轉得更快,撞上坡道的冰脊跟金屬護柵時撼動跟尖銳叫著;他瞥見一隻輪子跟各種車體組件彈跳著掉落。另一次令牙齒戰慄的橋墩撞擊扯落了一整根車軸;它飛向空中炸開地撞上支撐一棟建築的鐵架,噴出破片般的磚塊、玻璃與金屬。

他抓住方向盤;那無用地搖晃著。他想到若可以的話能如何保持車頭指著前方,峽谷更下方逐漸增高的溫度能提供潮濕而非冰封的斜坡。但倘若無法轉動車身,他大概也只能跳車了。

方向盤轉動時在他的手裡撼動燃燒;輪胎瘋狂尖叫;他被往前甩,鼻子撞上方向盤。感覺像踏上乾地,他心想。他看著前方,也就是斜坡下面,冰開始變成一塊塊,擁著建築在泄洪道四處投下的陰影。

車幾乎恢複直線。他再度抓著方向盤採下煞車。似乎什麼作用也沒有。他轉而踩油門倒車。現在齒輪箱也尖叫起來;他的臉因駭人的聲響而皺起,腳在顫抖的踏板上晃動。輪胎再度起死回生,這次更久,他則又被往前拋;這回他緊抓住方向盤,不去注意鼻子泊泊流下的鮮血。

一切都在呼嘯。風與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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