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遠行 第五章

「你知道,」他對石頭說。「我有種真的很糟的感覺,覺得我快死了……但回頭想想,我此時的感受顯然都很不好。你認為呢?」

石頭不發一語。

他剛剛認定那顆石頭是宇宙的中心,而且可以證明,但石頭就是不想接受它在這整個大體系顯著重要的位置,至少是還沒有,所以他只能對自己說話。或者他可以對鳥兒跟昆蟲說話。

一切都再度晃動。事物有如波浪,像雲片般的腐食鳥群靠近他,朝中心靠攏,困住他的腦袋又將之敲得滿地滾,有如機關槍口下的腐爛水果。

他嘗試不引注目地爬著離開;他能看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的一生將在眼前閃過。多麼駭人的念頭。

仁慈地,他只回想起一部分人生,彷佛映照著破碎身驅的倒影般;他想起的事情像是坐在一個小行星的一家酒吧里,深色眼鏡讓變暗的窗戶透出詭異的線條;他記起有個地方風實在太強,他們衡量嚴重程度的方式是計算每晚吹倒的樹榦數量;他憶起在一整片草多得像大海的龐大原野上的戰車戰,一切的瘋狂、吞沒的絕望、站在戰車上的指揮官與火燒的農作區,煙緩緩飄著,整晚都在燃燒,擴散著被火包圍的漆黑……那片栽植的草地是那場戰爭的理由與獎賞,但它卻為此被摧毀;他想起一條水龍帶在被探照燈點亮的水下晃動,沉默的管帶翻滾著;他回憶著永不休止的見證還有撞碎的平坦冰山的地質摩擦,一個世紀緩緩沉睡的苦澀收尾。

以及一座花園。他記得那座花園。以及一張椅子。

「快尖叫!」他尖叫道,開始拍動手臂,嘗試產生足夠的動力飛進天空逃離……逃離……他幾乎不曉得是什麼。他也幾乎沒辦法動;他的手只揮了一下下,僅掃開一些鳥糞球,但耐心的鳥兒聚集在他周遭,等待他死去,對著這對不適切的飛行行為只是看著,絲毫沒有受騙。

「喔,好吧,」他喃喃說,倒回去,抱著胸膛望著溫和的藍天。為什麼一張椅子那麼可怕?他開始再度爬行。

他拖著自己繞過小水坑,一路擦過鳥兒留下的暗色糞球,然後在某個點開始朝湖水前進。他只前進了那麼遠,接著停下、轉身,重新繼續繞著水坑,推開黑色的鳥屎丸,對經過路上打擾的昆蟲致歉。等他回到稍早所在的地方,他停下來開始評估狀況。

溫暖的微風帶給他帶來湖的硫磺氣息……而他再度回到花園裡,想起花香的味道。

從前,有一座大房子,它坐落在一處由寬廣河流三面環繞的莊園里,介于山脈與大海之間。地面遍布著老樹與啃過的牧草地;翻滾的山丘上都是容易受驚、未馴服的動物,蜿蜒的道路跟溪流藉由小小的橋交錯;那兒有高大的怪異建築、涼亭與歡笑,有裝飾用的湖和安靜、質樸的避暑屋。

這麼多年世世代代下來,許多孩童在這棟大房子出生養大,在周遭環繞的美麗花園內玩耍,但對未曾看過這棟屋子,或者聽過家族名字的人而言,只有當中四位的故事特別重要。其中兩個孩子是姐妹,名叫妲肯絲跟麗芙葉塔;其中一位男孩是他們的兄長,名叫夏瑞狄恩,而他們都共享家族的姓,扎卡維。最後一位孩子與他們沒有關係,但來自一個很久前便與他們家人結盟的家族;他的名字是伊勒西歐摩。

夏瑞狄恩是男孩中較年長的;他只能記得伊勒西歐摩的母親來到大房子時的慌亂,身懷六甲、滿臉淚痕,被緊張不安的僕人、高大的守衛與啜泣的女僕給圍繞。有幾天整座屋子的焦點彷佛都集中在懷孕的女子身上,而且──儘管他的姐妹繼續愉快玩耍,樂於保姆跟守衛減少注意力──他卻已經開始憎恨著那未出世的嬰兒。

皇家騎兵的士兵一星期後來到大房子,他記得他父親站在通往庭院的寬大階梯上平靜地交談,他的手下安靜地跑過屋子,在所有窗前預備。夏瑞狄恩跑去找母親,而當他跑過走廊時將一隻手伸在前面,好像在握著韁繩,另一隻手則拍著臀部,發出一二三、一二三的馬蹄聲,假裝自己是個騎兵。他發現母親跟懷孕的女子待在一起;女子正哭泣著,他被要求離開。

男孩那天晚上誕生,伴隨著尖叫。

夏瑞狄恩注意到房子里的氣氛在那之後就大大改變。所有人都比從前更加忙碌,但是沒那麼憂心了。

幾年下來他還能折磨較小的男孩,但接著伊勒西歐摩長得比他更快,開始還以顏色,最後兩人發展出不穩定的停戰協約。家教教導他們,夏瑞狄恩很快就發現伊勒西歐摩最受寵愛,總是比他學得更快,總是被讚揚那些很早就發展出的能力,總被人們說進步、聰明又伶俐。夏瑞狄恩嘗試追上他,稍微得到了些堅持不懈的認同,但那從來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們的武術指導對兩人的長處就更極端了;夏瑞狄恩比較擅長摔角跟拳術,伊勒西歐摩則在槍與劍更有斬獲(在適當的監督之下;男孩們有時會被拉開),儘管夏瑞狄恩用起刀子可能與他打成平手。

不過姐妹們都愛他們倆,他們則一路玩過漫長的夏日,還有短暫、寒冷的冬天,以及──除了第一年,在伊勒西歐摩出生之後──在每個春季跟秋季到大城市花點時間,遠在河流下游,妲肯絲、麗芙葉塔還有夏瑞狄恩的父母在鎮上那裡有棟高高的房子。但孩子們沒有人喜歡那個地方;那裡的花園太小,公園又太多人。伊勒西歐摩的母親在他們去城市時總是變得更安靜,而且更常哭,經常會離開個幾天,臨走之前很興奮,回來時卻哭成淚人兒。

有一次他們在城市裡,那是某個秋天,一位信差來到屋子,四位孩子則避免別擋到脾氣不耐的大人們的路。

他們無法不去聽見尖叫聲,拋下玩具戰爭跑出育嬰室到樓梯平台上,頭往下越過欄杆偷看大廳,也就是信差站著的地方,伊勒西歐摩的母親在那裡凄厲尖叫。妲肯絲、麗芙葉塔與夏瑞狄恩的母親和父親都抱著她,平靜地說話。最後他們父親示意信差離開,歇斯底里的女子則沉默地垂頭望著地板,一張紙捏皺在手中。

這時父親抬頭了,瞧見孩子們,不過卻看著伊勒西歐摩而非夏瑞狄恩。他們不久便都被送上床去。

等他們幾天後返回鄉下的房子時,伊勒西歐摩的母親一直在哭,而且不肯下來用餐。

「你父親是個兇手。他們因為他殺了很多人而處死他。」夏瑞狄恩坐著,腳吊在石頭防波堤外。那是花園裡美麗的一天,樹隨著風嘆息。姐妹們在背景大笑跟咯咯笑,在石頭船中央的基座收集花朵;石船坐落在西湖,藉由一條短石子路連接到花園。她們玩了一會兒海盜,接著開始調查船隻兩層甲板上方的花床。夏瑞狄恩在身邊收集了一系列小石子,並一個接一個向下丟進平靜的水域,在他嘗試擊中同一塊區域時產生像是箭靶的漣漪。

「他沒有做這些事情,」伊勒西歐摩說,踢著石頭防波堤,低頭看下面。「他是個好人。」

「要是他是好人,國王干麻處死他?」

「我不知道。大家一定說了關於他的故事。謊言。」

「但是國王很聰明,」夏瑞狄恩勝利地說,朝擴散的波浪圈扔進另一顆石子。「比任何人都聰明。他會曉得他們是不是在說謊。」

「我才不管,」伊勒西歐摩堅持。「我父親不是壞人。」

「他是,而且你母親一定非常淫亂,要不然他們不會逼她一直待在房間里。」

「她沒有亂搞!」伊勒西歐摩抬頭看著另一位男孩,感到頭裡有什麼湧起,堆積在鼻子跟眼睛後面。「她生病了。她離不開房間。」

「那是她講的,」夏瑞狄恩說。

「你們看!幾百萬朵的花!我們可以做香水了!你們要幫忙嗎?」兩位姐妹跑到他們後面,懷裡堆滿了花。「小伊……」妲肯絲試著抓住伊勒西歐摩的手臂。

他將她推開。

「喔,小伊……小夏,拜託別這樣,」麗芙葉塔說。

「她沒有亂搞!」他對著另一位男孩的背大吼。

「是的,她──有,」夏瑞狄恩說,帶著吟唱的聲音,將另一顆石子拋進湖裡。

「她沒有!」伊勒西歐摩尖叫,然後衝過去猛力推了對方後面一把。

夏瑞狄恩叫出聲,從石頭防波堤摔下去;他的頭落下時撞上石材。兩個女孩尖叫起來。

伊勒西歐摩靠過矮牆,看見夏瑞狄恩在他自己的多重波浪圈中央濺起水花。他消失,再度浮上水面,然後面向下浮著。

妲肯絲尖叫。

「喔,小伊,不要!」麗芙葉塔扔下所有的花,朝樓梯衝去。妲肯絲繼續尖叫、蹲在原地,背靠著石頭防波堤,花朵壓在胸口。「小妲!快跑去房子!」麗芙葉塔從樓梯叫道。

伊勒西歐摩看著水裡的身影微弱動著,冒出泡泡,麗芙葉塔的腳步聲在下方的甲板銳響著。

幾秒後女孩跳進淺淺的水,前去將兄弟抬起來;妲肯絲仍在尖叫,伊勒西歐摩則掃掉矮牆上剩餘的石子,讓它們啪嗒、撲通地落在男孩身旁的水裡。

不對,不是那個。應該是更糟的事,不是嗎?他確定他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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