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遠行 第四章

城市建造在一座深兩公里、寬十公里的峽谷里;峽谷如傷口在沙漠蔓延了八百公里,一道行星地殼上的鋸齒狀裂縫。城市只佔了當中的三十公里。

他站在懸崖旁朝下看,迎向混亂得令人訝異的建築、房舍、街道、階梯、水災排水溝與鐵道線,全在霧紅色的夕陽下呈現灰色和迷濛的朦朧。

含糊的捲動雲層擺盪著滑下山谷,宛若破裂水壩緩緩泄出的水;它們持續在建築的突出跟縫隙間消失,接著如疲憊的思緒般被掃開。

在極少數地方,最高的建築高過懸崖頂探入沙漠之中,但其餘城市讓人感覺缺乏生氣或動量,因而被困在峽谷里,避開強風維持著谷里自成一格的溫和、自然微氣候。

城市閃爍著暗淡的光,彷佛奇異地寂靜又靜止。他努力聽著,終於聽見像是某種動物的高亢吼聲,從某處多霧的郊區深處傳來。他搜索天際,能瞧見遠處盤旋的鳥群,圍繞在仍然較冷沉重的空氣處。牠們在遠處凌亂的地形、有階梯的街道跟左彎右拐的道路上頭的高空滑翔,發出長而粗啞的叫聲。

更往下,他看見幾列沉默的火車,細長的光線緩緩穿越隧道。水域如黑線條呈現,也就是水渠跟運河;道路四通八達,車輛緩行其中,光線像小小星光,也如逃避盤旋鳥兒的獵物般亂竄。

那是寒冷的秋季傍晚,空氣十分凜冽。他脫下戰鬥裝留在莢艙里,後者將自己埋在一處沙坑中。現在他穿著寬鬆的衣服,那在這裡重新流行起來;他上次在這裡時也是這樣流行,他因而詭異地感到高興,自己離開得夠久而正好趕上時尚的循環。他並不迷信,但這巧合讓他感覺有趣。

他蹲下摸了摸懸崖邊。他拾起一把石子跟崖頂草,任他們從指尖灑落。他嘆息,站起身、套上手套與戴上帽子。

城市的名字叫梭羅托,而特索戴瑞恩·貝夏就在這裡。

他在外套上拍了點沙──一件來自遠方的舊雨衣,且純粹出於情感價值──在鼻樑上擺了一對非常深的眼鏡,拿起一隻普通手提箱,便朝著城市走去。

「午安,先生。有我能效勞的嗎?」

「我想要你們的兩層樓。」

櫃檯職員面露困惑,往前傾身。「抱歉,先生?」

「旅館的最高兩層樓;我要訂下它們。」他微笑。「很抱歉,我沒有預約。」

「啊……」櫃檯職員說。他顯然很擔心,看著自己在深色眼鏡的倒影。「兩……」

「不是一間房、一間套房、一層樓,而是兩層樓,而且不是隨便兩層樓;是最上兩層樓。要是你們已經有客人住在最上兩層的任何房間,我建議你們禮貌地請他們接受其他層的房間;我現在會替他們支付費用。」

「我懂了……」旅館職員說。他似乎不確定該不該認真看待這件事。「那麼……先生您打算住多久?」

「無限期。我會事先付一個月。我的律師明天午餐時間會把資金匯來。」他打開手提箱,取出一疊紙鈔放在櫃檯上。「要是你們想要,我可用現金支付一晚。」

「我懂了,」職員說,眼睛盯著錢。「呃,要是先生您願意填這張表……」

「謝謝。同時,我要電梯專供我使用,以及允許通行屋頂。我想通行證鑰匙是最好的辦法。」

「啊。的確,我懂了。原諒我得離開一下,先生。」職員離開去叫經理。

他對兩層樓殺了一大筆折扣,接著同意使用電梯跟頂樓的費用,使得協議回到跟原本相同的價碼。他就是喜歡討價還價。

「先生的大名呢?」

「我叫斯達伯林德,」他說。

他選了頂層角落的一間套房,俯瞰著峽谷城市的龐大深處。他打開所有櫥櫃、衣櫃、門、百葉窗、陽台罩跟葯櫃,讓所有東西都開著。他試了套房裡的浴室;水是熱的。他把幾張小椅子拿出卧室,連同來自會客室的另外四張,將它們擺在旁邊另一間套房裡。他打開所有燈,看著周遭一切。

他看著被子跟窗帘、壁紙跟地毯的樣式,看著牆上的壁飾跟畫作,以及傢具的設計。他打電話叫了點食物,它放在一個小推車送來,他便推著推車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邊遊盪旅館的安靜區域邊進食、四處觀望,偶爾看著一個小感測器,那應該會告訴他附近有沒有監聽裝置。結果沒有。

他停在一扇窗前往外看,心不在焉地揉著胸口一個早已不存在的皺起疤痕。

「扎卡維?」一個小小的聲音從他胸口說。他低頭,看著襯衫口袋裡一個像是珠子的東西。他將它扣進一隻耳朵,取下深色眼鏡放在口袋。

「哈嘍。」

「是我,狄賽特。你還好嗎?」

「是啊,我找到地方住了。」

「很好。聽著,我們找到些什麼了。那真完美!」

「是什麼?」他說,對斯瑪嗓音里的激動微笑。他按下按鈕關閉窗帘。

「三千年前這裡有個傢伙成了聞名的詩人;他用木框蠟板寫作。他總會保留一組一百首短詩,那是他寫過最好的東西。但他沒法讓它們出版,所以決定改當雕刻家;他融掉其中九十八面蠟板──留著第一面跟第一百面──雕了個蠟質雕像,在外圍造了個沙模,然後鑄造了尊至今仍存在的銅像。」

「斯瑪,這還沒講完嗎?」他說,按另一個鈕打開窗帘。他比較喜歡它們擺動的模樣。

「等等!當我們最初找到沃爾恩哈茲,對每顆行星做了標準掃描時,我們自然對銅像照了全像圖;結果我們在裂縫裡發現原始的制模沙和蠟。」

「結果不是正確的蠟!」

「那不符合保存下來的兩面蠟板!所以那艘通用聯繫單位等到完成完整掃瞄,接著做了調查。製造銅像跟寫下那些詩的那傢伙後來成了僧侶,成為一間修道院的住持。他領導的時候加蓋了一間建築;傳說他會去那裡冥想消失的九十八首詩。那建築有雙層牆。」斯瑪的聲音勝利地揚起。「猜猜縫隙裡面有什麼!」

「分屍嵌在牆裡的僧侶?」

「那些詩!那些蠟!」斯瑪叫道。接著她的聲音降低了些。「好吧,是大部分。修道院幾百年前被棄置,而且看來有幾位牧羊人靠著牆生火,結果融化了其中三四面……但其餘的都在!」

「那很好嗎?」

「扎卡維,它們是這星球最偉大的失落文學寶藏之一!賈恩斯薩洛摩大學,也就是你的老友特索戴瑞恩待著的地方,有那人大多數的羊皮紙手稿,其他兩面蠟板以及著名的銅像。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拿到那些蠟板!你看不出來嗎?太完美了!」

「我想那聽來還不錯。」

「該死,扎卡維!你就只會這樣講嗎?」

「小狄,這麼好的運氣不會持久的;它會被壞事抵銷。」

「別這麼悲觀,扎卡維。」

「好啦,我不會的,」他嘆息,再度關上窗帘。

狄賽特·斯瑪發出了個惱怒聲。「好吧;我只是想告知你。我們很快就要走了。好好睡。」

頻道嗶一聲關閉。他悔恨地微笑。他把小終端機留在那裡,活像個耳環。

他吩咐不得被打擾,而夜幕低垂時他便將所有暖氣開到最大,打開所有窗戶。他花了點時間試驗陽台跟外側牆上的排水管;他幾乎爬到地面,繞過整個建築正面,試著邊緣、管線、窗檯與飛檐的強度。他看見其餘客房僅有不到數十個亮著光。等他對旅館外頭感到滿意,他便返回自己的樓層。

他倚在陽台上,手裡捧著一隻冒煙的碗。他偶爾將碗舉到臉前深深吸氣,其餘時間則望著閃爍的城市,吹著口哨。

他看著下方點點星光的景觀,想著雖然大多城市看來像油畫帆布、既平又薄,梭羅托看起來卻像本半開的書,一道雕塑如波浪的V字形沉入星球的地質學歷史。上方,峽谷頭頂的雲朵和沙漠發著橘紅色的光,將引導的太陽火焰反射至城市。

他想像著若從城市另一邊看,旅館看起來一定很怪,因為最頂樓的燈都亮著,其餘卻幾乎是黑的。

他想他已經忘了峽谷讓這城市的日落景觀有多麼不同於他處。不過這還是很相似,他心想。全部都很相似。

他待過如此多的地方,看過那麼多同樣、以及全然相異的景象,使他對兩者都深感訝異……但那是真的;這座城市與他所知的其他諸多城市並無那麼不同。

他們在所有地方都會找到自我;銀河沸騰著生命,而它的基礎食物則不斷回頭對它說話,一如他告訴夏安絲·恩琴的(而想著她時,他再次感受到她皮膚的觸感與嗓音的特質)。不過他懷疑倘若文明真希望如此,他們能安排差別得更讓人驚訝、更有異國情調的地方讓他拜訪;他們的理由是他是受限的種族,只能適應特定的行星、社會與戰爭類型。尚武好戰的利基,斯瑪這麼稱呼。

他略帶冷酷地微笑,從葯碗又深深吸了一口。

男子走過空曠的拱廊與無人的幾段階梯。他穿著一件樣式未知、不過仍看來過時的舊雨衣。他戴著非常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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