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遠行 第三章

男子站在一小堆隆起的黏土上,望著巨大樹木的根,它們早已為暗褐色的汩汩流水沖刷裸露殆盡。雨從空中涌下;一大片棕色洶湧的水潮扯裂著樹根,猛烈激出浪花。光是雨水本身便讓可見度降低到幾百公尺,也早已讓身穿制服的男子渾身濕透。制服本來是灰色,但雨跟泥巴將它變成了深棕色。原本出眾、貼身的制服,如今在雨跟泥巴下化為不斷滴水的襤褸衣衫。

樹傾斜倒下,撞進棕色渦流、將泥巴噴在男子身上,後者退開了,抬起臉面對陰沉灰的天空,讓持續不止的雨衝掉皮膚上的泥土。大樹擋住轟然灌注的泥漿,迫使一部分流過黏土丘,讓那人不得不更往後退,退到一堵粗糙的石牆與一座高聳的古老混凝土門楣,後面的路布滿裂痕又崎嶇,一路延伸到一棟又小又丑的農舍,蹲踞在靠近混凝土丘的山頂附近。他留在那裡,望著綿長褐色的漲潮水痕流過,吞噬小小的黏土地峽;接著小丘崩塌,樹消失在河另一邊的下錨點,被翻過來上下倒轉,在河面上整個來回翻騰,朝著濕透的山谷還有後方低矮的山丘前進。男子看著洪水另一邊崩潰的河岸,巨樹的樹根就是從那裡像裸露電纜一樣扯出地面的;接著他轉身,腳步沉重地往農舍走去。

他繞過屋子。廣大的混凝土方形地基邊長將近半公里,仍然為水所圍繞;棕色水浪拍打著每一側的邊緣。高聳笨重的古老金屬結構早已年久失修,隱約浮現在朦朧雨中,盤據在滿是坑洞跟裂痕的混凝土地表,宛如某場特大號棋局被遺忘的棋子。農舍──因周圍的混凝土而顯得可笑──在被遺棄的機器下看來更加荒誕了,只因為它們彼此靠得很近。

男子繞過建築時看著這些,但沒有看到想找的東西。他踏進農舍。

殺手在他甩開門時抖了一下。她綁著的椅子──一張木製小椅──危險地靠在一排厚重的抽屜櫃旁,而她扭動時椅腿刺耳地刮過石材地板,讓椅子跟女孩重重滑倒摔在地上。她的頭撞上鋪石,大叫出聲。

他嘆息。他走過去,靴子每走一步都嘎吱作響,把椅子拖起來擺好,一如往常踢開一片鏡子碎片。女子鬆弛地攤那裡,但他曉得她是假裝的。他把椅子移動到小房間中央。他這麼做時仔細盯著女子,避開她頭的方向;他之前在綁她時被賞了一記頭錘,差點打斷他的鼻樑。

他看著她的繩結。她椅背後雙手上的繩子已經磨損了;她嘗試用一個抽屜柜上面打破的手持小鏡割斷繩結。

他留她毫無生氣地垂在房間中央,也就是他看得見她的地方,接著走向在農舍牆上挖出來的小床,重重倒在上面。床很臟,但他已經累壞,也濕透得不想管了。

他聽著雨敲打在屋頂上,聽著風透過門跟破裂的窗戶呼嘯,聽著穩定的滴水聲,從漏水屋頂滴到鋪石地上。他聽著是否有直昇機的聲音,但根本沒有直升機。他沒有無線電,也不曉得他們知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他們只要天氣許可便會搜索,但他們會找他的參謀車,而那輛車早就不見了;它被雪崩般的褐色河水給沖走。那可能得等上好幾天。

他閉上眼,幾乎立即墜入夢鄉,但戰敗的意識彷佛不讓他逃脫,並且抓住了他,在他幾乎睡著的腦袋裡填滿泛濫跟敗退的影像,騷擾著他無法歇息,回到清醒時持續的疼痛跟沮喪之中。他揉揉眼,但他臟污的雙手把沙粒跟泥土揉進了眼睛。他儘可能用破爛骯髒的床單擦乾淨一根手指,對著眼揉了些口水,因為他覺得要是他讓自己哭,他可能會停不下來。

他看著女子。她正假裝蘇醒過來。他但願有力氣跟意圖走過去痛打她一頓,但他太累了,太意識到自己除了她還得面對戰敗的整支軍團。鞭打任何個人──更別提束手無策、鬥雞眼的女子──會是種對他就算真的存活,而對其沒落可悲又漂亮的補償辦法,而他則會永遠後悔做過這種事情。

她誇張地呻吟。一條細細的鼻涕從她鼻子流下,滴在她穿著的厚重外套上。

他轉開頭,感到厭惡。

他聽見她大聲擤著鼻子。等他轉回頭,她的眼睛已經睜開,滿懷惡意地瞪著他。她其實只有一點鬥雞眼,不過那種不完美卻令他更感不悅。要是好好洗個澡、給套像樣的衣服,他想,那女子應該看起來幾乎夠漂亮。但現在她被埋在一件油膩的綠色大衣下,上頭沾滿了泥,她骯髒的臉也幾乎被遮住;部分是厚重外套的領子,部分則是她又長又髒兮兮的頭髮,頭髮被發亮的小泥團黏在外套不同的地方上。她在椅子上詭異地動著,彷佛在用椅背抓癢。他分不出來她究竟是在測試手上的繩結,還是只是為跳蚤所困擾。

他不認為她是來殺他的;但幾乎能確定她符合衣著的身份,一位助手。她很可能是在撤退時被留在後頭,不知是太害怕、太自傲或太蠢地四處遊盪,直到瞧見一輛參謀車困在被暴風雨沖刷的坑洞中。她嘗試殺他的舉止很勇敢但也很可笑。她純粹僥倖地用一發子彈打死他的駕駛;第二發從側面擊中他的腦袋,她在他癱倒同時丟掉彈匣清空的槍,抓著刀朝車跳來。沒有駕駛的車滑下茂密的草坪波,掉入河流棕色的渦流。

多麼愚蠢的行徑。有時英雄主義令他感到噁心;它們對於衡量情勢風險的士兵彷佛像是侮辱,造就鎮靜、精明的決策,全根基於經驗跟想像力。那種不愛現的軍旅生涯不會贏得獎章,但會贏得戰爭。

仍因子彈擦傷而頭昏腦脹,他在車子向前傾搖晃、撞進河流湧起的力道時摔進車後腳踏板區。女子差點拿那件厚得要命的長大衣將他悶死在水裡;被那樣困住、頭又因為頭顱的子彈擦傷而回蕩著的他自然沒法對她結實揮出一拳。在那段荒謬、受限、令人挫折的幾分鐘,與女孩的打鬥彷佛像是他的軍隊正席捲整個平原的一團混亂;他有力氣空手打死她,但狹小的戰場跟她包圍的沉重大衣卻裹著和禁錮著他,直到一切都太遲了。

車撞上混凝土島、整個翻覆,將他們兩人拋向受侵蝕的灰色地表。女子小聲尖叫;她舉起之前一直卡在綠色大衣折層裡頭的刀,但他也終於得以清除阻礙,拳頭令人滿意地命中她的臉頰。

她碰地倒在混凝土地上;他轉身看著車從船台摩擦滑下,為漲起的棕色浪潮所扯開。車仍歪向一邊,接著幾乎立即地沉沒。

他那時轉回身,很想踢一腳失去意識的女子。但他踢掉了刀,讓它打轉著飛進河裡,跟隨滅頂的參謀車的後塵。

「你們贏不了的,」女子說,吐了口口水。「你們沒辦法贏過我們。」她憤怒地搖著那張小椅子。

「啥?」他說,從白日夢醒過來。

「我們會贏的,」她說,猛力在石地板搖晃椅子咯咯作響的腳。

在這一切後,我幹嘛把這愚蠢的傻瓜綁在椅子上?他心想。「你會沒事的,」他疲憊地告訴她。「事情現在……顯得有點消沉。你有覺得好點了嗎?」

「準備去死吧,」女子說,瞪著他。

「沒有事情比那更明確了,」他同意,望著破爛床鋪上面的漏水天花板。

「我們是無敵的。我們絕不放棄。」

「嗯,你們已經證明了還不夠無敵。」他嘆息,想起這地方的歷史。

「我們被背叛了!」女子大叫。「我們的軍隊從不戰敗;我們──」

「被人從背後偷襲。我知道。」

「沒錯!但我們的精神永遠不死。我們──」

「唉,閉嘴!」他說,將腿轉到狹窄小床的側邊面對女子。「我聽過這種狗屎。『我們被搶了』。『老鄉的人們辜負我們。』『媒體在跟我們作對』。都是狗屎……」他將一隻手掠過潮濕的頭髮。「只有最年輕或最笨的人會認為戰爭只需要靠軍隊支撐。只要消息比信差騎士或鳥腿更快傳遍整個……國家……管它是什麼……那就是戰鬥。那是你們的精神;你們的意志,不是躺在地上抱怨。你若輸了,就是輸了。別發牢騷。要不是這場他媽的雨,你們這次也會輸的。」他在女子深吸氣時舉起一隻手。「還有,不,我不相信神站在你們這邊。」

「異端教徒!」

「謝謝稱讚。」

「希望你的孩子都死去!而且死得很慢!」

「嗯,」他說。「我不確定我合不合資格,就算是的話也有得等了。」他倒回床上,然後面露驚駭,馬上又坐了起來。「狗屎;他們真的在你們很年輕時就招募你們。任何人那樣說都太可怕了,更別提是個女人。」

「我們的女人比你們的男人更有男子氣概,」女子嘶聲說。

「而你們仍然生育。我想選擇一定很少。」

「願你的孩子受難可怕地死去!」女子尖叫。

「嗯,要是那真是你的想法的話,」他嘆息,再度躺下。「那麼我能祝福你的頂多就是希望你能成為你顯然身為的那個白痴。」

「野蠻人!異教徒!」

「你的咒罵語就快用光了;我建議留些晚點用。雖然保留實力一向不是你們這些傢伙的長處,是不是?」

「我們會輾碎你!」

「嘿,我被輾碎啦,我被輾碎啦。」他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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