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遠行 第一章

當你睡在一個滿腦都是影像的人身邊時,會有種滲透作用,一種夜間的共享行為。至少他是這麼想。他那時想了很多;也許比他過去想過的都多。也許他只是更加察覺到那過程,還有思緒的身份和度過的光陰。有時他感覺他跟她相處的每分每秒,有如處在一個深情地包覆起來的珍貴知覺膠囊,被小心地安置在某處毫無暴力、遠離傷害的地帶。

但他稍後才完全理解到;那不是他當時完全體認到的東西。在那時,他全然注意到的唯一事物就是她。

他常常躺著,看著她沉睡的臉龐籠罩在光源下,那穿過奇異屋子開放的牆面。他會張著嘴望著她的肌膚,因她的時常靜止而發獃,為她實際存在的事實而感到麻木,彷佛她是某種不小心的星辰,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熾熱的能力而入睡;她沉睡中的隨意不拘束令他驚奇;他無法相信如此美貌能不藉由任何超人類的強烈自覺而倖存。

在這種早晨,他會躺著注視她,聽著屋子在微風中發出的聲響。他喜歡這房子;那似乎……很合適。通常他應該會很痛恨它的。

然而此時此地他願意接受,快樂地將它視為象徵;同時開放又閉合,脆弱又堅強,兼具外顯與內在。當他第一次見到時,他以為那會在第一波猛烈強風下吹垮,但這些房子好像幾乎不曾塌過;在非常罕見的暴風裡,人們會撤到建築中心、擠在火堆旁邊,讓各層衣料跟厚重的外套在崗哨上搖晃擺動,最後破壞風的力道、提供核心的避風所。

然而──一如他首次從孤獨的海洋道路看見時對她提的──困在這種什麼也不是的地方,要放火跟搶劫都很容易。(她那時看著他,好像覺得他瘋了,但接著吻了他。)

這種弱點令他著迷和不安。那裡有張她的肖像,同時代表她是詩人跟女人。他覺得其中一張影像相當相似;他喜愛聽她大聲朗讀著她用在詩里的符號跟隱喻,儘管從不太能理解(太多文化暗示,而他也還沒完全學會那種令人困惑的語言,這也有時讓她大笑)。他們的肉體關係對他而言似乎更圓滿、完整,也比他過去知曉的任何類似事物更具挑戰性地複雜。愛情的矛盾化為真實具象,使最針對個人的攻擊成了他心中同等糾纏的結,有時令他感到厭惡,只因當他在這一切的喜悅中嘗試理解時,才發現陳述跟保證可能別有弦外之音。

性愛是種侵害、一種襲擊、一種入侵;他沒有別的辦法去看待它。每個行為,無論有多麼神奇而備受享受,有多麼自願地主導,有一股貪慾的音響共鳴。他佔有她,無論她被煽起多少情慾、他自己的愛情又日益增長多少,她依然是此行為的受害者,被壓在身上跟進入身軀。他注意到自己的荒誕,過度嘗試將性跟戰爭相互比較;他在幾次想這麼做的尷尬場合時會大笑出聲(「扎卡維,」在他嘗試解釋時她會這麼說,將冰冷修長的手指擱在他頸子後面,從野性難馴的一團黑髮後望著他,說:「你的問題太嚴重了。」她並會微笑),但那感覺、那些行為,兩人建構的世界對他是如此親近,有種無須說明的熟悉,而正是這種反應讓他更深入他的混亂之中。

但他嘗試別讓它煩惱自己;他在任何時候都能只要看著她,在寒冷的日子將愛慕如外套裹在她身上,看著她的生活與軀體、心情與表情、言語和動作,就像一整個迷人的領域,他可以像個學者終生鑽研。

(這樣比較像話,他內心某個提醒的微小聲音說道。這比較像事情該有的樣子;有了這些,你可將其他事情拋在後頭,罪惡跟秘密跟所有謊言;那艘船跟椅子跟另一位男子……但他嘗試別去聽那個聲音。)

他們是在港口的一座酒吧認識的。他才剛抵達,心想他會試試他們的酒是否真有當地人說的那麼好。確實如此。她就坐在下一張暗色的雅座上,嘗試擺脫一位男子。

你說沒有什麼能直到永遠,他聽見那傢伙哀號。(嗯,真是陳腔濫調。)

不對,他聽見她說。我是說除了極少的例外,沒有事情能直到永遠,而這些例外里沒幾個跟男人的工作或思想有關。

她繼續說著話,但他被勾起了興趣。那句比較好,他想。我喜歡。她聽來很有趣,不曉得長得什麼樣子?

他把頭伸出雅座,看著他們兩人。男子淚流滿面;女子則……嗯,滿頭的頭髮……非常美艷的臉龐;俐落、幾乎帶著侵略性。出色的身軀。

「對不起,」他告訴他們。「但我只想指出『沒有事情能直到永遠』可以視為正面的陳述……這個嘛,在某些語言里……」說到這裡,他想到這種語言不算,他們對不同的一無所有使用了不同的字。他微笑,鑽回自己的雅座,突然感到困窘。他指控似地瞪著面前的飲料。接著他聳肩,按鈴召侍者來。

隔壁雅座傳來吼叫。一陣撞擊聲跟一小陣尖叫。他轉頭瞧見那男子衝過酒吧,朝著門口走去。

女孩出現在他手肘旁。她身上濕透了。

他看著她的臉;臉上濕答答的。她拿手巾抹掉水。

「多謝你的貢獻,」她冷冷地說。「我本來正要把事情平順收尾的,直到你闖進來為止。」

「非常抱歉,」他說,但一點也不感覺如此。

她拿她的手巾對著他的杯子擰水,滴答滴答。「哼嗯,」他說。「你真好心。」他對她灰外套的暗色漬點點頭。「你喝的還是他的?」

「都有,」她說,折好手巾開始轉身離開。

「拜託;讓我替你再買一杯。」

她遲疑了。侍者在同一時間抵達。好的預兆,他心想。

「啊,」他對那人說。「我要再點杯……我剛才喝的管他是啥,還有這位女士……」

她看著他的杯子。「一樣,」她說。她坐下在桌子對面。

「就當作是……補償吧,」他說,從為這次拜訪而植入的字彙庫中挖出話語來。

她面露困惑。「補償……我忘了那個字的意思;是跟戰爭有關,對不對?」

「是啊,」他說,用手緩和打嗝。「有點像……損害?」

她搖搖頭。「冷澀得驚人的辭彙,不過文法糟糕透頂。」

「我是城外來的,」他輕鬆愉快地說。那是真的。他從未接近過這地方的一百光年之內。

「夏安絲·恩琴,」她點點頭。「我寫詩。」

「你是個詩人?」他說,感到高興。「我一直對詩人很感興趣。我有段時間嘗試過寫詩。」

「是啊,」她嘆息,面露警覺。「我猜所有人都是。哪么你是……?」

「夏瑞狄恩·扎卡維。我打仗。」

她微笑。「我以為這裡已經有三百年沒戰爭了;你不會覺得有點缺乏練習嗎?」

「是啊;那真無聊,是不是?」

她坐回椅子上,脫下外套。「您又究竟是從多遠的城外來的,扎卡維先生?」

「啊,該死,你早就猜到了,」他垂下目光。「沒錯,我是外星球的人。哦,謝謝你。」飲料來了;他把一杯遞給她。

「你確實長得很有趣,」她說,觀察著他。

「『有趣』?」他忿忿不平地說。

她聳肩。「不一樣。」她喝了飲料。「可是沒那麼不同。」她往前靠在桌上。「你看起來為什麼這麼像我們?我知道所有外來者不全是類人類,可是很多都是。怎麼會這樣?」

「這個嘛,」他說,又一次將手擺在嘴上。「應該說,這個……」他打嗝。「……銀河裡的塵雲跟一堆玩意兒是……它的食物,而它的食物不停對它表達意見。所以才有這麼多種類人類種族;星雲群的最後一餐一直在它們身體里重複羅唆。」

她咧嘴笑了。「就這麼簡單,是嗎?」

他搖搖頭。「沒啦;根本不是。非常複雜的。不過,」他舉起一根指頭。「我想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是什麼?」

「塵雲裡面有乙醇。該死的東西到處都是。任何發明望遠鏡跟分光鏡的差勁種族開始朝著星辰看,結果他們找到什麼?」他敲著桌上的杯子。「一大堆東西,但大部分都是酒精。」他飲下杯子的飲料。「而類人類正是銀河嘗試擺脫酒精的辦法。」

「這樣聽起來就合理多了,」她同意,點點頭、露出認真模樣。她好奇地看著他。「那麼,你為什麼來這裡?但願不是要造成另一場戰爭吧。」

「不是,我在休假;想要遠離它們。所以我才選了這地方。」

「你會在這待多久?」

「等我覺得無聊為止。」

她對他微笑。「你覺得那會要多久?」

「嗯,」他回以微笑。「我不曉得。」他放下杯子。她將她的飲盡。他伸手想按鈴叫侍者,但她的手指已經在那裡了。

「輪到我了,」她說。「還是喝一樣的嗎?」

「不,」他說。「我這次想喝點相當不同的。」

等到他嘗試列舉他的愛,指出她吸引他的一切時,他發現他自己從最大的事實開始說起──她的美貌,她對生命的態度,她的創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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