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好士兵 第六章

他從不在沙灘上寫字。他甚至痛恨留下腳印。他把那視為單方向的貿易;他在海濱撿破爛,大海則提供原料。沙子是仲介者,將貨物陳列有如漫長、潮濕的商店櫃檯。他喜歡這種安排的簡單性質。

有時他看著船隻從遙遠的海上駛過。他偶爾希望自己身在其中一個小小的黑色形體上,前往某個明亮奇異的地帶,或者──更努力想像著──前去一座安靜的本地港口,朝向閃耀的燈光、友善的歡笑、朋友與迎接。但他通常會忽略那些污痕,繼續漫步和撿東西,注意海灘被沖刷的灰黃色斜坡。地平線一望無際又空曠,風在沙丘之間低吟,海鳥盤旋尖叫,頭上冰冷的天空顯得隨機且爭論得令人舒暢。

倉卒、吵雜的住屋車輛有時會從內地過來。這些車裝著閃亮的金屬與閃動的燈,有七彩窗戶和高度裝飾性的護欄,飄揚著旗幟並滴上想像力豐富、處理手法拙劣的噴漆,發出呻吟和收縮聲,過度超載,咳嗽、劈啪作響又嗝著濃煙,停在公園鎮的沙路上。大人從窗子探出身來,或單腳站在腳踏板上,孩子們在旁邊跑著,或者抓住覆在車旁的梯子跟系帶,或尖叫和喊叫著坐在車頂上。

他們來看那位住在沙丘中一座可笑木屋的陌生人。他們感到著迷,同時稍微地排斥,看著居然有人住在某種挖進地面的詭異方式,某種不曾能──也毫無能力──移動的東西。他們會瞪著木材跟柏油紙接觸沙子的那條線,然後搖搖頭,嘗試想像那裡的景觀跟天氣一定終年相同。他們打開搖搖晃晃的門,聞了聞小屋裡黑暗、煙霧瀰漫、帶著人體味的氣息,然後很快關上門,認定住在同一個地方、連接著大地一定對身體不好。昆蟲、腐朽、污濁的空氣。

他沒理會他們。他聽得懂他們的語言,但假裝聽不懂。他知道內地公園鎮時常改變的人口叫他「樹人」,因為他們喜歡想像他落地生根,就像他沒有輪子的棚屋一樣。不過他通常會在他們來到小屋時外出。他發現他們很快就對他喪失興趣;他們跑到海岸線把腳弄濕時會尖叫,對著海浪扔石頭,在沙里建造小小的車輛,然後爬回他們的住屋車輛,劈啪作響又咯吱咯吱地返回內陸,光線閃動、喇叭鳴響,再度留他孤獨一人。

他總會找到死掉的海鳥,每隔幾天還有衝上岸的海洋哺乳動物遺骸。海灘藻與海花如川流的宴客般點綴在沙上,而且──等它們幹掉後──被風刮起來緩緩扯裂,最後分解被吹到海上,或者明亮五彩雲朵中的遙遠島嶼,等待腐朽。

有一次他發現一位死去的水手,躺在那裡被海洋沖刷膨脹、四肢被啃掉,一條腿隨著海的緩緩泡沫節奏起伏。他站在那裡看了那人一會兒,接著把帆布袋裡搜刮的破爛倒掉,溫柔地拿袋子蓋住那人的頭跟上半身;海浪正在退潮,所以他沒有把遺體朝海灘更裡頭拖行。他走到公園鎮,頭一遭沒推著滿載海洋寶物的小木製推車,通知了那裡的警長。

他找到小椅子的那天沒有理它,不過等他沿著沙灘走回來時還在那裡。他繼續走著,第二天朝不同的細長地平線走去,心想當晚的強風應該會把它吹走,不過隔日還是找到了它,所以就拾走帶到木屋拿麻繩維修,用衝上岸的樹枝造了條新木腿,把它擱在木屋的門旁,只是從不坐在上面。

一個女子每隔五、六天會到木屋來。他剛到這裡時在公園鎮遇見了她,那是飲酒狂歡節的第三或第四天。他會在早上付她錢,金額總是比他認為她會預期的更高,因為她怕那奇異、無法移動的木屋。

她告訴他自己的舊情人、昔日抱持過與新燃的希望,他用一半的心思聽著,知道她以為他聽不懂她說什麼。等他開口時他說著另一種語言,故事本身則更難以置信;女子會躺在他身邊,頭靠在他光滑無疤的胸膛,他則對著床上的黑暗空氣說話,嗓音在脆弱的木屋空間里從不回蕩。他會用她永遠無法理解的語言告訴她,講著一個魔法之地,每個人都是巫師,沒人曾面臨過可怕的抉擇,罪惡幾乎無人知曉,貧窮跟墮落則必須教導給孩童,好讓他們曉得自己有多幸運,不會有人為此心碎。

他告訴她關於一位男子,他替那些巫師做了許多他們沒有能力或無法自己去做的事,最後再也不替他們工作了,因為他身在某種遭受驅策、個人性的戰役,以拋棄自己不願承認的重擔的途中──就連巫師們也不曾發現到──他到頭來卻發現,他只替重擔增加了更多重量,而他負重的能力並不是毫無限制的。

然後,他有時會告訴她,在另一個時空、在一個很遙遠的時間地點,甚至是更為久遠以前,有四位孩童一同在巨大美麗的花園裡玩耍,但目睹了他們的田園景緻遭受戰火摧毀,而其中一位男孩會變成年輕人跟男人,卻永遠在內心帶著心愛的女孩。多年後,他這麼告訴她,一場小但可怕的戰爭在這遙遠之地蔓延燃燒,使花園淪為廢墟。(而且最後,那位男子也確實從內心把女孩擺脫了。)在結尾,待他幾乎說到讓自己睡著,夜晚進入最深時分,女孩也早就遁入夢境的國度。有時他會對她低語,提起一艘龐大的戰艦、一艘巨大的金屬戰艦,平靜得像岩石,但依然令人畏懼、嚇人且強而有力;還有左右這艘戰艦命運的兩位姐妹,還有她們自己的命運,以及那張椅子,以及制椅者。

然後他會睡去。等他每次醒來,女孩跟錢就已經不見了。

那時他會轉過身面對漆黑的柏油紙牆壁,繼續尋求睡眠,但是無法入睡,於是起身著衣外出,再度沿著與地平線同寬的海灘走著,走在藍天或陰暗的天空下,走在盤旋的海鳥之下,後者對著大海、還有帶著鹹味的海風唱著無意義的歌曲。

氣候改變,既然他一直不想去知道,他從來不曉得那是什麼季節,不過氣候在溫暖明亮跟冰冷沉暗之間擺盪,有時下起凍雨、讓他渾身發寒,風吹著黑暗的小屋四周,從木條跟柏油紙的縫隙慟哭著,在木屋內的地板上擾起緩緩的沙塵,彷佛被磨損的記憶。

沙會在木屋裡越積越多,從一個方向吹到另一個,他則會小心地鏟起它們,像祭品一樣從門扔進風裡,然後等待下一次風暴。

他總是懷疑這些緩慢的沙子泛濫有種模式,但他沒辦法讓自己去想那究竟是什麼。反正,他每隔幾天就得推著小木推車到公園鎮,把從海洋接收的貨物賣掉,帶點錢跟食物回來,那位女孩也會每隔五到六天來木屋一次。

他每次到公園鎮時那裡都會改變,街道在抵達或離開的住屋車輛下被創造或蒸發無蹤;那都取決於人們選擇在哪停車。鎮上有些會成為固定的地標,像是警長的警局、加油站車和鐵匠舖馬車,以及發光的篷車隊,但就連這些也會緩緩改變,他們會穩定地變遷,所以公園鎮的地理風情在不同時間拜訪從不會相同。他對自己剛開始的恆久性產生了秘密的滿足感,而且也不像他假裝的那樣討厭去鎮上。

那裡的道路鬆軟又輾滿車輪痕迹,而且總是越來越長;他一直期望公園鎮的隨機改變也許會讓喧囂跟照明慢慢靠近他,不過那從未發生過,他則說服自己要是公園鎮朝他靠過來,那們人們和他們裝模作樣的好奇打探也會更加接近。

鎮上有個女孩,是他交易的貿易商的女兒,似乎比其他人更關心他;她會倒飲料給他,從她父親的篷車拿蜜餞送他,卻幾乎不曾說話,只把食物塞給他、害羞地微笑,然後很快走開。她的寵物海鳥──沒辦法飛,翅膀各剪掉一半──搖搖晃晃跟在她後面,嘎嘎地叫。

他什麼也沒說,因為他無話可說,而且總是把眼神從她棕色纖細的身影轉開。他不曉得這地方有此種求婚律法,儘管接受飲料跟食物是最容易的辦法,他卻不想侵擾太多這裡人們的生活。他告訴自己她跟她的家人很快就會搬走,接受她的東西時點點頭、但無微笑或隻字片語,而且也總不曾享用完拿到的東西。他注意到每次女孩給他東西時,附近似乎總有個年輕人在,而他對上男孩的眼神幾次,曉得年輕人想要那女孩,接著每次都轉開頭。

有天年輕人追上他,那時他正要走回沙丘中的木屋。年輕人走到他面前,嘗試讓他開口;他敲他的肩膀,對他的臉大叫。他假裝聽不懂。年輕人在他面前的沙上畫線,他則適當地站在推車旁看,對年輕人眨眼,雙手仍放在推車扶手上。男孩則吼得更大聲、在兩人間的沙上畫了另一條線。

最後他厭倦了這整個鬧劇,於是下一次年輕人戳他的肩膀時,他抓住他的手臂扭動、將對方壓在沙子里一陣子,轉動關節到他希望剛好不會折斷什麼,但足以讓那傢伙一兩分鐘動彈不得的程度。他則再次推著推車,慢步越過沙丘離開。

那似乎有用。

兩個晚上後──也就是那位慣常女子前來的那天晚上,他對她說著可怕的戰艦,兩位姐妹以及尚未被原諒的男子──女孩前來敲他的門。剪掉翅膀的寵物海鳥在門外跳躍、嘎嘎叫,她則哭著說她自己愛他,還和父親吵了一架,但他嘗試把她推開時,她卻從他的手下溜開,埋首在床上哭泣。

他抬頭看著無星的夜空,望入殘廢、沉默的鳥兒的雙眼。接著他走到床邊把女孩拖下來,將她推到門外,猛地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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