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曲

「跟我說說,幸福是什麼?」

「幸福嗎?幸福,就是在春光明媚的早上醒來,而前一天晚上痛快淋漓地和一個美若天仙、激情四射、殺人如麻的女刺客共度良宵。」

「呸,你就不能想點兒別的?」

玻璃酒杯躺在他指間,猶如被困的活物,泛著光彩。杯中的液體和他的眼睛一個顏色,在他疲憊的目光中慵懶地蕩漾。液體表面反射著陽光,在他臉上映出一道道金色的脈絡。

他舉起杯一飲而盡,體會烈酒灌下喉管的感覺:輕微的刺痛,陽光似乎也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轉動酒杯,動作輕緩而流暢。他像是被粗糙的杯底和未經雕飾的、絲綢般順滑的杯身給迷住了。他迎著陽光舉起酒杯,眯著眼睛。玻璃閃爍的光芒就像上百道小小的彩虹,兩串小氣泡在細瘦的杯腳中盤旋上升,雙螺旋線條在藍天下閃耀著金光。

他緩緩放下酒杯,眯起眼睛俯視這座靜寂的城市。視線穿過無數房頂、尖塔和高樓,掃過一叢叢樹木——那是稀疏分布在各處的灰濛濛的公園,越過遠處曲折的城牆,望向城牆之外。萬里無雲的天空下,灰白色的莽原和煙青色的山峰在熾熱的空氣中微微閃光。

他的眼睛並未離開這景色,手臂猛地一揮,將酒杯扔過肩頭,扔進了身後涼爽的大廳。那杯子落入陰影中,碎裂了。

「你個狗雜種!」片刻之後,身後有人嘟囔,聲音含混不清,像蒙在什麼東西里。「我還以為重型火炮開始轟炸了,差點兒嚇出屎來。難道你想讓這裡到處是臭大便???真該死!玻璃碴還掉我嘴裡了??唔??我流血了。」又過了一會兒。「你聽見沒有?」那個含混的聲音提高了音量,「我可是在流血啊??你到底想怎麼樣?讓地板上滿是大便和高貴的鮮血嗎?」刮擦聲和碎玻璃碰撞聲響起,安靜了片刻,然後又是一句,「你個狗雜種!」

陽台上的年輕人不再俯瞰城市,他轉身走回大廳,步子不太穩當。大廳里空曠而涼爽,馬賽克地板已歷經了上千年,後來上面加了一層透明的防刮擦層,以保護那些小瓷片。大廳中間有一張巨大的、精心雕刻的宴會桌,周圍擺放著一圈座椅。沿著牆壁散放著一些稍小的桌椅,還有低矮的五斗櫥和高大的櫥櫃,全部由同一種厚實的深色木料打制而成。

幾面牆上裝飾著壁畫,多為戰爭場面,雖然有些褪色,但依然精美威嚴;另一堵牆壁漆成了白色,很多古老的武器掛在上面,組成了一個壇城,長矛、戰刀、盾牌、寶劍、大戟、戰錘、飛石和羽箭,有數百件之多。這些武器的利刃都凹凸不平,排成了一個大旋渦,就像爆炸後四處飛濺的殘片,但形狀對稱得令人難以置信。已被封死的壁爐上擺放著銹跡斑斑的槍支,槍口威嚴地彼此相對。

牆面上還掛著一兩幅無聊的裝飾畫,幾張破舊的掛毯,不過仍有很多地方空無一物。大廳高處是鑲嵌著彩色玻璃的三角形窗戶,楔型光柱投在馬賽克地板和木質傢具上。白色石牆頂部是紅色的支柱,托起縱跨整個大廳的黑色木樑,就像笨拙的手指撐起了一頂巨大的帳篷。

年輕人用腳把一張翻倒的古董椅子踢正,癱坐在上面。「哪兒來的高貴鮮血?」他一隻手放在宴會桌上,另一隻手撫摸自己的頭皮,彷彿在梳理濃密的長髮,其實他的光頭剃得閃閃發亮。

「嗯?」那個聲音問道,似乎是從年輕人身邊的大桌子下面傳來的。

「你何時跟那些上等人扯上關係了,你這老酒鬼?」年輕人攥起拳頭擦了擦眼睛,然後攤開手掌,揉了揉臉。

好半天都沒有回答。

「嗯??從前,有位公主咬過我一口。」

年輕人抬頭看向房頂,輕哼一聲:「無憑無據!」

他再次起身走上陽台,從欄杆上取下一副雙筒望遠鏡,望向遠方。他發出不耐煩的「嘖嘖」聲,晃動身體,然後退回窗戶旁邊,倚著窗框,以保持望遠鏡的穩定。他不斷調節焦距,又觀察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將望遠鏡擱回窗檯,抱著胳膊倚著牆壁,向城市眺望。

在驕陽的烘烤下,棕色的屋頂和粗糙的山牆頂端好似麵包皮,灰塵就像麵粉。

隨後,有那麼一瞬間,記憶取代了眼前的景物。陽光燦爛的城市變成了灰色,進而一片昏黑。他想起了另外幾座城堡。(從堡中向外望去,閱兵場上布滿帳篷,窗框里的玻璃在晃動。在冬宮的一座塔樓中,年輕的女孩蜷縮在椅子里。如今物是人非,她已經死了。)天氣炎熱,他卻打了一個寒戰,努力擺脫了回憶。

「你呢?」

年輕人回頭看向大廳,反問:「我什麼?」

「你有沒有跟那些??嗯??大人物,有過什麼關係?」

年輕人忽然嚴肅起來。「我曾經??」他開口說,隨後又猶豫了,「我曾經認識一個人,她??可以說是一位公主吧。曾有一段時間,她的一部分,就在我的身體里。」

「再說一遍,你的什麼?」

「她的一部分,在我身體里,曾經。」

一陣沉默,然後對方客氣地問:「你是不是說反了?」

年輕人聳聳肩。「反正是一段怪異的關係。」

他再次轉身遙望城市,尋找炊煙、人跡、飛禽走獸,或者隨便什麼活動的東西,但眼前的景色就像畫在幕布上的背景一樣。只有空氣在流動,光線微微閃爍。他暗想,假如真有一張舞台背景幕布,該用怎樣的方法才能製造出同樣的效果?他隨後又決定不再費這個腦筋。

「看到什麼了嗎?」桌子底下的人大聲問。

年輕人沒有回答,只是將手伸進衣服里揉胸口。他裡面穿著一件襯衣,軍裝外套沒系紐扣。這件外套是將軍穿的,但他並不是將軍。

他再次離開窗戶,從一張靠牆的矮桌上拿起一個大水壺,高舉過頂,小心地往外倒水。他閉著眼,仰著臉,本想喝個痛快,但壺裡一滴水都沒有。年輕人嘆了口氣,盯著空水壺上的帆船圖飾看了一眼,輕輕將它放回原來的位置。

他搖搖頭轉過身,大廳里有兩個巨大的壁爐,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其中一個。他努力爬上寬大的壁爐台,站在上面,細細打量那些掛在牆上的古老武器。那是一把口徑巨大的火槍,配有裝飾精美的槍托和開放的擊發系統。他想把火槍取下來,但它牢牢地附著在石牆上。一番嘗試之後,他放棄了,跳回地面,落地時踉蹌了一下。

「這回找到什麼了?」那個聲音滿懷希望地問。

年輕人離開壁爐,小心翼翼地走到大廳一角,那裡有一個細長的華麗壁櫃,頂上和周圍地板上擺滿了瓶瓶罐罐。絕大部分瓶子都是空的或者碎的,他找了好半天,發現了一個完整的酒瓶。他小心地坐在地上,借旁邊的椅子腿將瓶口磕開,一口灌下半瓶。喝得雖快,卻一滴都沒灑落,衣服和馬賽克地板都乾乾淨淨的。他咳嗽起來,酒沫飛濺,他放下瓶子,起身時一腳將它踢到了壁櫃底下。

他又走向大廳的另一個角落,那兒有一大堆衣服和槍支。他拿起一把槍,把纏在槍身上的布帶、衣袖和彈鏈解開,檢查一番,又將其丟下。他劃拉開幾百個空彈匣,拿起另一支槍,檢查之後又丟在了一邊。之後他找到了另外兩把槍,將其中一支挎在身後,將另一支放在一個鋪著破布的箱子上。他繼續在那堆武器里翻撿,停手的時候身上挎了三支槍,箱子上也鋪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配件。他把箱子上的東西掃進一個油漬斑斑的結實背袋裡,又將背袋撂在地上。

「不會吧!」他說。

這時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不知來自哪裡,也不知發自何物。它不像來自空中,而更像是從地底下傳來的。桌子下的人含糊地說了些什麼。

年輕人走到窗前,將槍放到地板上。

他在那裡站了片刻,向外觀望。

「嘿,」桌子底下的人又開口了,「你能扶我起來嗎?我在桌子底下呢。」

「卡利斯,你在桌子底下幹嗎?」年輕人問道,跪下來檢查槍支。他敲敲指示器,轉轉刻度盤,調整槍支的設置,眯起眼睛檢查準星。

「哦,反正這事兒那事兒的,你懂的。」

年輕人笑了。他穿過大廳走到桌邊,伸手拖出一個大塊頭的紅臉男人。男人穿著一件大了一號的陸軍元帥外套,灰發剪得很短,臉上裝了一隻義眼。大塊頭被扶起來,勉強站穩了腳步,他慢騰騰地從衣服上撣掉一兩片碎玻璃,又慢慢地點了點頭,算是對年輕人表示感謝。

「話說,現在什麼時候了?」他問。

「什麼?你在嘟噥什麼?」

「我問時間,現在是什麼時間?」

「白天。」

「哈!」大塊頭點點頭,一臉得意,「我就知道是白天。」他看著年輕人走回窗戶邊收拾槍支,然後從大桌子邊挪開,好一會兒才走到另一張桌子旁,就是放著帆船圖飾大水壺的那張。

他搖搖晃晃地舉起水壺,將水壺在頭頂反轉,眨著眼睛,張嘴接著,還時不時用手擦臉、整理衣領。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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