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文革教父 第五章 康生的收藏品

一九四九年康生聲稱他生病以後,來訪者前往青島他的家,總被他的僕人打發走,僕人解釋說他正昏迷,要不然就是不能說話或辨認任何人。但是,當來訪者順原路返回的時候,康生實際上往往正在別墅的內室中自娛,繪畫、練習書法和欣賞他的藝術收藏。

年幼的對候,康生從家庭教師那裡接受的書法基礎訓練。在他擔任上海的商業巨頭虞洽卿的私人助手時,他完善了他的技藝。在莫斯科擔任國際共產主義領袖以及在延安作為中央領導的時候,他很少有機會把文化追求當作興趣愛好。但是在他實際上把自己隔離起來之後,他就有足夠可供支配的時間重新著手書法,還有繪畫。在以後的二十年,他在各種生活環境中創作了大量作品。

有技藝的藝術家同時擔任政府官員,這一直是中國近兩千年歷史中統治菁英的一個共同特徵。康生不僅僅是傳統文化的愛好者,憑其本身的資格,他是個極有才能的大師,具有十六世紀文職官員和文人之能力和眼界。他專長於精緻的花鳥水墨繪畫。上海的著名畫廊朵雲軒在一九六一年把他的一些繪畫木刻複製,並且進行商業出售。 然而,很少有購買者懷疑這位藝術家的真實身份,因為康生在他的作品上籤署的是筆名魯赤水。

康生把他的許多作品贈送給朋友與相識——在中國,這是驗證和讚美個人關係和政治關係的一種傳統方式。康生的一幅大型書法作品許多年來以顯著的地位陳列在郭沫若的家裡,郭沫若身為共產黨政權非官方的桂冠詩人,是位歷史學家和作家。他死於一九七八年,但是他的家庭成員把康生的作品留在原來的地方,幾年後當他們發現這是誰的作品時,他們深感厭惡。

康生的繪畫有專業的質量,說不上非凡,但是他的書法是極其動人的。從他的毛筆中流出的字體流暢而充滿生命力,顯示了他的多才多藝,從以「甲骨」 為基礎的古代表意文字細緻人微的筆觸,到現代書寫體優雅流動的神韻。在共產黨的上層幹部中,康生以書法家而知名;他創作的字體被許多一流出版物用作封面題字,包括《文物》和《考古》雜誌,以及《中國古代音樂史料概覽》那樣的學術著作。和過去的藝術家官員一樣,他為朋友、同事和公共機構準備了無數的題詞。現代中國的批評家往往忽視康生的繪畫作品,視之為貧乏無味,但即使在今天,儘管他死後失寵,他的書法仍然以其優雅美麗而受到讚揚。

康生的藝術追求遠遠不是隨意的消閑療法;在回到公共生活之後,他繼續繪再、倒作書法、射印、閱讀註解古典文本,而且收藏各科類型的古玩翔藝術作品。康生具有文藝復興時期君王的屬性:在審美的文雅講究和政治的欺詐殘忍方面,都可以與博爾吉亞家族 相匹配。

到文化大革命爆發的時候,康生已積聚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藝術古玩的收藏品。那時他在釣魚台的辦公室兼居室的八號樓里度過了大量時間,但是他仍然保留著小石橋衚衕的家,在那裡藏有他大部分的收藏品。一有閑暇,康生就退回到那座佔地二點五英畝的清朝官邸的灰磚堵後面,從馬克思主義革命家轉變為文雅而博學的達官貴人。關起門來,他過著一種藝術家、收藏家和學者的斯文生活。他與他的北京小獵犬遊玩(儘管在共產黨的統治下嚴禁豢養寵物),載種花盆植物,與幾個秘密的客人一起分享快樂:展示繪畫和書法的捲軸,打開藏有精美瓷器、金屬嗣品和絲綢裝訂的書籍的錦緞小盒。

康生也向外國人介紹他藝術古玩的個人世界。六〇年代,他有時指示國際聯絡部的尉手去請一些作為顧問和裔譯、在中國工作的外國共產黨員,其中包括為國際聯絡部工作的柯弗蘭。康生向他有特權的客人們展示書法、繪畫和其他藝術作品的稀有珍品,然後開始有關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理論的獨白。他的召見通常都在午夜之後;康生喜歡工作捌很晚,保持著四O年代中國共產黨人所謂的「斯大林時間」。

文化和藝術如果不顧從人的低級本能,通常被認為是高尚的,但是康生的報復心態充斥著他的繪畫和書法。康壘遵循在西上籤署筆名的習慣。他給自己命名為魯赤水,把古代山東魯國的名稱作為姓,以「赤水」這個詞作為名。康生的筆名反映了思想的嚴正——「赤水」表示共產主義革命的洪流——但是這個名字還有一種惡毒的雙重含意。中國的文化鑒賞家認為,「魯赤水」是故意侮辱那時生活在大陸的一流國畫大師,二十世紀上半葉最著名的中國藝術家齊白石。齊白石是個形容枯槁的古怪老人,留著長長的纖細的鬍子,他的對蝦繪畫馳名中外。他的名字是由古代山東齊國的名稱和「白石」這個片語成。康生的筆名暗示了他在思想上是正統的,而著名的令人尊敬的齊白石卻是黨的隱秘敵人,是國民黨或「白」軍的支持者。

對政治不感興趣的齊白石在五〇年代初是共產黨政權的寵愛者之一;周恩來與其他黨的高級領導人以不尋常的方式奉承這位年邁的藝術家,讚揚他是有國際聲譽的傑出藝術家,共產黨勝利之後他選擇留在大陸。齊白石的名望為新政權宣稱促進中國的文化復興提供了信譽。這也引起了康生對他的側目相視。

幾千年來,中國的學生一直被教導只用右手寫字,但是康生兩隻手都能揮舞毛筆——一個世紀中只有一兩位重要的藝術家具有這種才能。利用這種獨特的技術作為政治隱喻,康生把「左比右好」這句座右銘刻在一枚印章上,在他用左手書寫的書法作品上留下了這枚印鑒。

康生通常書寫中國古典作品的詩歌、散文或故事,但是他仍然特別注重政治。比如他的一件書法作品重述了一個古代寓言,老虎在山路上遇到了龐大而健壯的驢子。老虎不能確定這個不熟悉的動物的力量,只敢與它保持距離,一次一次對妒進行小心的刺探。但是不久後,老虎注意到驢的愚蠢,它反應遲純,只會發出可笑的尖叫。估計出驢的弱點,老虎猛撲過去,把它的受害者吃掉。表面上這是個童話故事,而康生書寫的作品鮮明地表現了他的行為哲學,亦即他等待時機的謹慎形象,那時他正向彭真、劉少奇和其他中央領導人猛撲過去。

縱情享受文化娛樂的政治局其他幾個成員,其中首推毛主席,他以詩詞而聞名於世。英國著名的學者兼翻譯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曾經評論說,毛澤東的詩詞超過希特勒的繪畫,但是比不上邱吉爾的繪畫。然而在藝術才能方面,即使是邱吉爾,與康生相比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

康生掌握的另一種古代技藝是刻印章的技巧:在次等的寶石、玉、象牙、木料或銅器上雕刻文字,通常是名字或筆名,有時是格言或詩句。職業工匠雕刻的印章用於中國的商業生活(驗證銀行支票的是印章,而不是簽名),但是雕刻十分受人珍視的寶石的精緻任務只有委託藝術家,畫家或收藏家會在書畫作品上蓋上這些刻有名字或格言的印鑒。許多著名的中國藝術家都雕刻印章;康生諷刺的對象齊白石,就是從刻印開始他的藝術生涯的。

毛澤東和康生,都為收藏、閱讀早期的中國文學和歷史古典作品木刻本而廢寢忘食。這些書籍通常存在了幾個世紀,印在宣紙上,由絲綿裝訂成冊,有時裝在華麗的錦緞盒子里。康生的書房中藏有的版本包括將近一千年前的宋善本,而毛澤東在他去世時積聚丁九萬多種木刻本。

作為收藏家,康生主要的興趣之一是硯台,這種河邊的石塊被書法和畫家當作磨墨器。用未受過正規訓練的眼光來看,硯台可能不過是塊普通的石頭,但是中國的鑒賞家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十分珍視之。硯台的魅力主要來自石頭中螺紋所形成的美麗圖案、硯台周圍偶爾刻上的裝飾,以及它們表面的光澤感。康生編輯過一本硯台史,發表過幾篇有關其他深奧主題的文章。文物局的官員偶爾要求他協助譯解新出土的文物上的古代文字。

康生以官僚兼學者而廣為人知,在公開和私下的場合,人們往往以康老的名稱呼他。這個頭銜取自中國儒家士紳的語言,反映出他的藝術興趣和成熟年紀,也顯示了他在許多中國人中的地位,他們把他看作一位對各種事物都有綜合性知識的專家,從中國古磊的細節,到有關意識形態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等難以捉摸的問題。

共產黨即使消滅了下流戲劇、色情影片和注重性的小說,從一九五〇年開始還是促進了中國的文化傳統,作為使統治合法化的一種方式。他們悉心照辯齊白石那樣的畫家以及梅蘭芳那樣的京尉明星;由國家主辦的崩圃為大眾演出古典尉目;考古學家勘探古代帝王的陵墓;由學者指導對封建時代中國的服裝、絨綉和織物的細緻研究。

然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毛澤東譴責他稱之為。四舊」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為了響應毛澤東的號召,紅衛兵開始消滅中國文化的各種遺迹,把共產黨前期的文化稱作「修正主義文化」,並且拒絕過去的藝術作品;作為「毒草」,它們危害革命。毛澤東「破四舊」的號召釋放了人們對任何高人一等的事物的普遍憤怒;康生不敢繼續以古代藝術的公開庇護人身份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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