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玲子沒有下山。
她原打算住一夜,今天一早就下山。她的計畫沒有成行,是因為被市所懷的沉重悲哀深深地打動了。
況且,匆忙下山,也沒有可投奔的目標。她也沒有錢。當時只想著趕快逃離虎口,顧不到這些。就這麼下山的話,既無錢吃飯又無錢乘車。
究竟怎麼辦,她自己也沒個譜。
市好像看出了她的窘境,問她有沒有錢,她照實說了,市默默地從懷裡摸出兩張一萬元的錢。
玲子為市的誠意感動得熱淚盈眶,她只要了一萬無,把另一張還給了市。
「這錢要是去偷,要多少有多少。你還是拿著吧。」
市說著,笑了。
玲子在加世的照片前雙手合十。她采來了野花,供在照片前,久久地為她祈禱。四歲時失去了母親,十四歲幼小的身體就委之於泥土漸漸腐爛。玲子細緻入微的感受著加世的悲哀。每當念及死期將臨、那幼小的心靈為恐懼所噬嚙的慘景,玲子就不堪忍受。
午後,天色很晚了,市催促她說,要下山到鎮上,這時候該走了。然而玲子沒有動。
市也沒有再提起此事。
他對玲子說,那些人為什麼追你。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說給我聽聽?
說不說呢?玲子猶豫好久。
最後,她還是把從寒川殺檢事正開始,把事情簡略了講了一遍。她說這樣乾的原因是不想依靠警察。
市依靠在板壁上,默默地聽著。
直到玲子說完了,他也沒有發表什麼感想,只嘟噥了一句遭遇夠慘的了。
夜幕又降臨了。
吃過晚飯,兩人都躺下了。
「和你丈夫沒有取得聯繫的辦法么?」
市問。
「沒有。」
「可憐。」
市喃喃道。
「你也是。為了加世能在陰間幸福,在哪個地方安頓下來,她也一定會高興的。」
她為抱著女兒的牌位暫借上的小屋睡在一兩宿的市感到悲哀。
「我是這麼打算的。」
市沉聲回答。
玲子怎麼也睡不著。從魔窟中逃離的安泰感,被前途莫測的不安所掩埋。她的思緒老是往暗淡的方面想。
她輾轉難眠。
「我要是有力量的話,就能幫你藏匿起來。」
市好像不忍玲子的愁苦說。
「謝謝。但你已經給了我不少幫助。我想總有一天要報答你。」
「說些什麼話,」市笑著說:「我是一個壞人,僅僅靠著別人的錢財活著。女兒死了,我對自己的惡行也非常討厭。後悔為什麼沒能正經地活著。但已經晚了。現在怎麼也不行了。」
市自嘲著。
「只能避開別人的耳目,在哪個偏僻的地方偷生。」
玲子忽然想起了從前養蜂時的情景。她想,那種平和的生活再也不會到來了,寒川已經殺了兩個檢事正。這是一場明知將毀滅一切的捕斗。最終是殺掉四個仇人呢,還是被殺?無論是勝是敗,那種平和的生活絕對不會來臨了。
玲子的腦海里閃過包括市、三個人一起從南至北追逐花期旅行的情景。
她孤寂地想,連這點幸福也永遠地遠去了。
昆蟲的啼鳴聲高起來,訴說著秋天的不遠。
市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有怎麼亮。
他是被尿憋醒的。他悄悄地起來要到外面去,朝霧在地上薄薄地鋪了一層。在這薄霧中,有一個人。
這人的腰以下部分埋在薄霧裡,象是漂浮一樣輕輕地移動著。
這人個子較高,好像是要查看這座小屋,向這邊走來,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停了下來。
他離小屋不到十米遠。
市把放在小屋角落裡的木刀拿在手裡。萬一出事,這是個防身的武器。木刀是用橡木做成的。
「來人了。」
市從板壁的縫向外面望著,叫起了玲子。
「誰?」
玲子跳了起來。
「不知道。」
儘管不知道,但市認為肯定不是刑警,那人站在原地望著小屋。看不清他的臉,但從他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不是個尋常人,他不是登山者或徒步旅行者,他的衣著就說明了這一點。
很明顯,來人已察覺到小屋裡有人。
玲子從木板縫向外窺視著,馬上想到這個人可能來追自己的。
從縫隙中辨不出來人是誰,乳白色的霧氣將他掩藏了起來。
「不妙。」
市說著,迅速收起了照片和牌位。「那人可能是個刑警,是來逮捕我的。我可不是那麼好抓的。趕緊逃走吧。可你並沒有幹什麼壞事……」
當他說完,也已經準備好了。
他手握著木刀靠近了門口。
玲子仍通過縫隙監視著。
「來了?」
來人緩緩地走過來。下半身仍然埋在霧靄中。
「既然這樣……」
市轉問玲子。
「當心,祈禱平——」
玲子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她吃驚了哦了一聲:
「不是刑警,是黑澤!抓我來了!」
當她認出是黑澤義昭,身上的血瞬間就象凝滯了一樣。
「沒認錯?」
市停下了剛要邁出門的腳。
「沒錯。」
玲子發著抖,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她已經感到了被抓獲回去遭毒打的痛苦。
她嚇得喘不過氣來。
「是么。」
市望著玲子,她的臉沒有血色,變了形。
「別怕。」
市把手放在玲子的肩上。
「可、可是,」玲子氣急敗壞地說,「他原來是刑警,很厲害,完於呀。」
「我當強盜也不是白吃飯的。為了磨鍊自己我做過許多事。不會輸給他的。」
「……」
玲子依偎著市。
「別擔心,你會平安地逃走的。生下來之後,也許這將是我做的唯一的一件好事。」
市輕輕地拍著挨過來的玲子的肩膀,毅然離開玲子,到了門口。到了門口的時候,市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誰在裡面?」
傳來了黑澤的聲音。
「我把那傢伙打倒,你趁這功夫趕緊逃走,我今天也得扔下這個小屋走了,什麼時候還——」
市說到這兒,住了口。
他出了小屋。
「是誰?」
市盯著黑澤。對方滿臉兇悍,表情冷漠。
「來搜捕一個女人,一個叫玲子的女人。」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
市和黑澤之間隔開了一段距離。
「要搜查一下小屋。」
黑澤不知道眼前這個老頭是什麼人,但他感到了對方眼中射過來的陣陣殺氣。
玲子就躲在小屋裡,看來不會錯。
玲子是八月八日深夜逃出來的,今天是八月十一日,知道玲子逃出來之後,黑澤就藉助一張五萬分之一的地圖追蹤。
玲子不大可能到鎮上去;如果這樣,就不大好找了。不過,她也許會迷路。很可能她一逃出來就迷了路。在搜索鎮上之前,黑澤根據一張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在山裡查訪。
黑澤象一條老練的獵犬嗅到了獵物的氣味,追尋著玲子的蹤跡。然而並沒有蹤跡。如果遇上了小溪,玲子會選擇什麼路線呢?他思考著,甚至將玲子的疲勞程度也並算在內,最後,他選擇了玲子可能前進的方向。
就這樣,他走了兩天。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他對追蹤不抱什麼希望了,他想把這個標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的小屋察看一下就返回去。
「你想查一下什麼?」
市漫不經心地把兩手拄在支在地上的木刀問。
「別來妨礙我。」
「妨礙了又怎樣?」
市笑了,然而他的眯起來的眼睛裡卻射著犀利的光刺著黑澤。
「別干傻事。」
「你也別干傻事。」
「是個嘴上不讓人的傢伙!」
這是誰呢?黑澤一點也看不出來。
「你原來是刑警么?」
「是的。」
黑澤點點頭。
「到了這個年齡還幹壞事的,我覺得只有強盜和竊賊。」
「……」
霧散去了。
「在這個檢察官和律師也殺人的世道,沒什麼慈悲心可言。所以,連原刑警也出來咬人了。」
「這裡面有原因。」
「原因么,誰都有。」
市背對著小屋,屹然不動。
玲子目不轉睛地往外望著。她從市的瘦削的背影上,看見了父親的身影。
——如果父親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