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節

加世的右膝受傷,是初春的時候,她運球跑著,摔倒了,擦傷了右膝稍上的部位。當時僅在傷處貼了塊橡皮膏,因為那種小傷不值得去找醫生。

傷處過了兩三天就好了。於是這事就被忘在腦後。

過了半個月左右,即三月中旬,右膝開始疼起來。正是擦傷的部位。

疼痛持續了一星期。這期間,加世沒有去找醫生,傷處平時不覺什麼,一激烈運動就疼。因此以為是擦傷的後遺症。

然而不久,疼處腫了起來,患部皮膚髮紅。

這時,加世才告訴了市。

加世沒有母親,母親在她四歲的時候患胸癌去逝。後來市沒有再婚。那時自己已五十歲,已不是再婚的年齡了。

他決心一個人把孩子撫養起來。

父母在晚年所生的孩子大多聰明而且溫順,加世就是這樣的孩子。她從小就不叫人費心,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

聽了加世的話,市也沒有怎麼著急。市的住處在東京中野區,他帶著加世到了附近的醫院。醫生說可能是骨髓炎。

聽了這話,市才著了慌。雖說他不知道骨髄炎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既然是骨頭有病就不能等閑視之。

第二天,他帶加世到了新宿的一家大醫院。

他們被介紹到整形外科。

醫師是一名叫和田智利的中年男子。

和田一看加世的患部就皺起了眉頭。加世的右膝上面腫得通紅,而且很熱。加世也在發著燒。醫生的目光似乎很暗淡。

和田馬上進行了檢查,初步診為骨瘤。這種病是由於部分製造骨骼的細胞和組織異常繁殖所引起的。使骨質發生變化,並蔓延開去,這種病在十多歲的兒童中發病率較多,許多兒童都因此而喪生。

加世的紅血球急劇上升。經X光檢查,認為骨骼已出異常。

和田建議馬上截去右肢,由於骨瘤的生長很快,破壞性、蔓延性都相當強。如果病菌通過血液轉入內臟,就會危及生命。

和田的建議使市大吃一驚。

加世哭了起來。

市也想大哭一場,他想,女兒截去了右肢,今後還會有什麼幸福?況且她還是個中學生。她會失去生活的希望的。

市緊緊的抱起哭倒在床上的女兒,他束手無策。只在心中哺喃著這不可能、不可能。

和田勸說著市。

當時,和田已看出加世的生命將不會長久。她膝部的癌細胞已轉移至肺。骨髄有造血的功能,為此癌細胞極容易隨著血液流動擴散,轉移至肺較為常見。

加世保命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為骨瘤而截肢,在一年之內,約有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的患者會因擴散而死。

但是如果不把患處截去,連這點可能性也沒有。

市很難下決心,他覺得既然截去右肢後,死亡率仍在百分之七十至八十,那麼還是不截的好。加世看見自己沒有下肢,將會怎樣呢?如果她年過二十,她會忍受命運的撥弄,她的人生哲學會教她適應這種現實。但十四歲的少女就把右膝以下截去,這太過分殘酷了。

市纏著和田,追問有沒有其它辦法。

和田回答有大量射線照射療法,但他勸市不要採取這種方法,其副作用是無情的。它往往導致神經痛和稱作重度軟部組織障礙的遲發性射線障礙,結果是必須截去患肢。

市進退失據,給和田跪了下來。他哭著請求無論如何也得救加世一命。

和田難住了。這位父親既不同意截肢,又不同意進行大量射線照射療法,卻苦苦哀求想方設法救女兒一命。

和田無奈,介紹他們到了癌病研究所。

接待他們的醫師叫東野仲一郎。

東野認為只能進行開創照射治療。這是一種將腫部切開、照射神經和軟血組織的療法。由於患這個病的大多是十多歲的孩子,許多父母都不同意截肢。他們害怕看到截肢的孩子的苦惱。開創照射療法就是因此而研究起來的。

但是東野診斷,加世的骨瘤已到了晚期,病菌已侵入肺里。

加世還是個發育不成熟的孩子。她長著一雙睫毛很長、瞳孔明澈的眼睛,而在這雙瞳里映出的死神的影子,對醫生來說也是痛苦的。一想起這雙眼睛不久將永遠閉上,他就對癌症的兇殘有種無處發泄的憤怒。

開創照射療法開始了。與此同時還使用了各種抗生葯。進而又採取將導管插進肺的大動脈,往氣管支動脈里輸入高濃度制癌劑的療法。

與癌症的決戰開始了。

市每天都到癌症研究所來。

過了半個月,顯出了治療效果。加世的病情稍有好轉,也有了食慾。她經常說起學校里的事。同學們也常拿著花束和雜誌來探望她。但她並不樂觀。

誰也沒有告訴她患的是骨瘤。但她從住到癌症研究所來以及大費周折的治療方式中已看出,自己的病不是那麼容易好的。

有時她說著說著話,就忽然流起了淚。有時一哭起來就幼童般失去了理智,緊緊地抱著、搖晃著市喊不想死、不想死。

市責備她說什麼死啊死啊的,腿骨壞了也不會死。

市執意地追問東野醫師。但東野並沒有告訴他實情,只說治療還順利。

入院二十天之後,東野把市找了去,說必須進行肺部手術。

加世的肺里長著一個拳頭大小的腫瘤。這是膝部的骨瘤轉移過去的。在通常情況下,它會有胸痛、咯血等癥狀。其前期表現是咳嗽、痰多,而且痰中帶血。

加世得的是沉默型肺癌。

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四月十五日進行了肺部手術,摘除了肺瘤。加世的身上已到滿目瘡痍的地步。

從那以後,加世就不怎麼說話了。她好像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很清楚了。

同學們也不怎麼來了。

她的食慾減退,吃下去,又馬上吐了出來。她很快地消瘦下去。

她嚴重貧血,為此多次給她輸血。

市也消瘦下去。

加世的右肺被摘除了。不摘除不行。而對加世只說是良性的多發性支氣管病,經過手術就好了。

市請求看了摘除的癌瘤。癌瘤呈白色塊狀,象是骨頭。據說這是骨化。

手術時還切除了部分左肺,儘管這樣,也說不上會在什麼時候再發生癌變。

加世開始喊疼,頭痛,肩痛,胸部也疼起來,腿部患處也同樣。

她開始吐血塊。

加世在手術之後象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乾瘦的皮膚毫無生氣,只有眼睛還是那麼清澈。由於瘦得利害、眼睛更大了。

僅僅一個月的功夫,疾病就殘酷地改變了加世。在她身上,已看不見上學時的面影,嬌嫩的少女不見了,換成了一個病魔纏身的老婦人。

加世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望著市。她的肺里仍然插著導管。

市在心中發狂般地喊,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死,無論到了哪兒,爸爸都要跟著你!他打算加世死了的話,他也不活了。加世四歲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她孤苦伶仃,但什麼也不說,和父親一起忍耐著生活的艱難。

當然不能叫她一個人去走那漫漫的黑夜之路。

加世好像看出了父親的這種念頭,她有時說,媽媽會來接我的,沒關係的。

市跑到外面泣不成聲。

已清醒地知道死期將臨、沒有悲哀。

六月七日,加世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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