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四節

一個什麼響聲,驚醒了玲子。

她睜開眼睛,一時沒弄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她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瞪大眼睛望著黑暗。

開始,她以為自己仍在被監禁的地方。但是身邊沒有男人,而且穿著衣服。被監禁的時候,她常常戴著手銬腳鐐,赤裸著身子,被男人們摟著睡。

她發覺手腳上沒有銬鎖,才想起了昨天的事。

旁邊傳來一陣呻吟聲,聲音很低,象是野獸的悶哼。

她馬上意識到是市。

市被魘住了。呻吟里夾雜著什麼話。玲子靜靜聽著。說些什麼聽不清。其中好像有個人名,也沒有聽清。

這間小屋有個窗戶,慘白的月光從窗口流瀉進來。這縷淡淡的光正落在市的臉上。

市緊閉著兩眼,眼窩凹下去,較之白天所見的面容,宛若另一個人。他的臉清瘦,顴骨突起,浮在微明的月光之下的這張象是死人的臉上,罩著一層明顯的苦悶。他的呼吸粗重。

呻吟持續著。這是沉重而又含糊的呻吟。時而裡面還蹦出象是名字的詞語。

玲子悄悄地爬起來。她的心中回蕩著一種慘愴感。市在經受著靈魂的煎熬。在他的夢裡,他當強盜時殺死的人重現了。他說除了搶奪錢財之外並不害命,這是撒謊。

市的夢魘最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這不是普通的夢魘。他的呻吟低下去,又高起來,然後全身扭動著,緩緩地平靜下去。就這麼反覆地折騰著。

玲子斷定這是一個殘暴的兇犯。也許他殺死了好幾個人。他不僅隱藏著,而且還為了防備白天的搜捕,努力尋找逃遁的路。

聽著市的呻吟,玲子感到渾身發冷。

說是慘愴感也好,陰森感也好,總之充滿了異常的氣氛。那些被到處流竄的市因搶劫而殺死的怨魂執拗地追附著市一直到了磐梯朝日山嶽。

玲子似乎覺得怨魂飄進了這間蕩漾著慘白的月光的荒涼小屋,伸出手悄悄地壓住了市的胸。

玲子好容易剋制住自己的沒有叫出聲來。

——應當逃走。

她想。如果和市在一起,她覺得那些被市殺死的怨魂也會把自己當作攻擊的目標。也許市醒來之後覺得自己的夢囈被別人聽去而不得不殺人滅口。

玲子悄悄地支起身來,躡手躡腳地向門走去。

市突然停止了呻吟。玲子登時凝在了原處。

市哭起來。玲子以為他起來了,以為他是醒了後在哭。那是流露真情地哭,是男人的哭。哭聲漸漸高起來。

他開始是抽咽,既而欷噓,終於轉為號啕。哭聲因呼吸粗亂而顫抖著。

在一團慘白的月光里,市抖動著。

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裡盈盈溢出,流過臉腮。

「為什麼!為什麼!」

市哭著,喊出這麼清晰的一句。

「為什麼!」

他的嘶喊震蕩著夜幕。

隨即市跳了起來。他的背緊緊地靠在板壁上,好像是在防備著什麼?他的兩眼透過黑暗,在窺察著動靜。

玲子嚇得一動不動。她從市迅捷的行動中看出了殘忍。她想飛逃出小屋,然而腳不聽使喚。沉默了好久。

「是你在那兒么?」

市聲音沙沙地說。

「是,是的。」

玲子哆哆嗦嗦地回答。

「讓你受驚了,真該死!」

市的聲音低下去。他已經停止了哭泣,彷彿從怨魂們的糾纏中逃脫了出來。

玲子又回到原來躺著的地方。她不再認為是市搶劫財物時殺死的怨魂在報復他。市在夢中哭泣。這哭是痛徹心肺的。這不是夢魘的哭。加世——!在這叫喊聲豐,蘊含著無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嚮往。

市靠在板壁上,月光罩著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但能看得出來他全身如泄了氣的皮球,懶散無力。

玲子也靠在板壁上。

「加世,是誰?」

過了一會兒,玲子問。

「我喊這個名字么?」

「喊了。」?

「死了。是我的女兒。」

她聲音呆板地回答。

「……」

玲子對他的話疑信參半。

「強盜還有女兒,可笑吧?」

市的聲音中含著自嘲。

「我沒有這樣想。」

「是么。」

市喃喃道。

「幾歲的時候?」

「十四歲……」

「夠可憐的。」

她不想如何安慰他。悲傷是不能用言語來撫平的。要平復那種揪心的痛苦,靠的是歲月的流逝。

「死是一件慘酷的事,因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是的。」

「死了將會怎樣呢?」

市似乎並非發問,而只是喃喃自語。

「因為有病?」

「骨瘤。」

「……」

月光移到了市和玲子之間,淡淡地印在地板上。

萬籟俱寂。

「加世,一開始以為只是跌傷,她是中學生,加入了籃球隊……」

聲音無力,沉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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