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海與毒液 第三節

中岡警察停下來不再啃章魚腳。

「我可不是資產階級的小姐呀!」

瀨戶覺得奇怪,笑了起來。她的牙齒潔白而整齊,渾身一點不打扮,但沒有修飾的眉毛卻象俊美的少年那樣濃黑。

「但是,那一對烏鴉……」

中岡警察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

「奇怪的是,無論是海灣的水,也無論是章魚,都沒檢查出有毒。」

「這是怎麼回事呢?」

「所以報上才說是原因不明。實在太奇怪,所以又請他們對十幾隻章魚進行了檢查,結果都是清潔無毒。您就放心地吃吧!」

「可是,如果沒有毒,那對烏鴉和海畔的生物又是怎麼回事呢?」

「它們倒真是中毒。按我的推測,安高曾經把含毒廢液傾倒在這海面上。毒液滲到海畔,小生物都中毒死了。而那對烏鴉又吃了這些小生物,當然烏鴉也吃過章魚,可是中毒死亡卻是由這些小生物引起的。」

「海畔的毒液是否也檢查過?」

「沒有。」

瀨戶微微搖了搖頭。

「為什麼呢?」

中岡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

「因為我們已經弄清楚章魚不是因為中毒死去的。而且如果確實排放過毒液,那就會形成社會問題,輿論嘩然。良大伯說他不願意那樣做……」

「……」

「而且第二天颳了一天西風,死烏鴉和毒劑都被海浪沖走了。即使檢查也不會有結果,這也是實際情況。」

「原來是這樣。那麼秋宗在精神失常之前是不是就已經了解到章魚死亡不是中毒引起的呢?」

「那當然嘍!我告訴他的。」

「安高是在章魚死亡的那天——也就是二十六日到東京去的,二十七日那天,秋宗聲言要去公害省。你是不是認為他已經知道安高去東京這件事了呢?」

如果他巳經知道,那麼也可以認為他要訪問公害省不過是跟蹤安高的借口。

「我是一整天都在曬章魚,不知道阿修是不是去過村子裡。」

良吉解釋說,良吉和秋宗在村裡都有家。雖然沒有親,但那裡到底是生活的根基,所以也常常回村。如果順著海畔走去,大約要走四十分鐘,所以也不可能輕易地跑來跑去。如果他去過,也許他會聽別人說過安高去東京的消息。

「我清楚了。下面希望你們談一談秋宗完全精神失常以後的情況。」

「老早以前就有些精神失常了。但開始我們只覺得他是無精打采而已。噢,對了,那是二月四日那天……」

瀨戶原來一直以為,既然從章魚身上和海灣水裡都沒有查出毒液,那麼秋宗對安高所發出的那種既象慟哭又象詛咒般的叫喊自然應該從他心靈上消失。安高確實曾經投毒,這從他第二天清晨就慌忙逃跑這一點上也可以察覺出來。但是在章魚死亡這個問題上卻沒有必要再繼續懷恨安高。然而秋宗的虛脫狀態並沒有因此而得到改變,他的臉色陰沉可怕,表情松馳。瀨戶感到他的某種神經似乎已經失去控制。從他的表情上很難判斷出他對安高的仇恨是否已經解消。

秋宗小心翼翼地收藏著他採取來的藍色的水,甚至他還不時拿出來仔細端詳。只有這時,他的表情才有所變化,臉上浮起一種十分苦悶、類似悲痛的神情。瀨戶曾經對他說要拿著這藍色的水去進行分析,但他只是搖頭,不肯交出來。的確,那是一瓶清澈透明的水。但瀨戶並不感到它有什麼特殊。只不過由於取樣瓶小,所以水顯得十分清澈而已。良吉呢,看著秋宗只是一個勁兒地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要把藍色的水送到縣裡公害科去。」

前一天晚上,秋宗忽然這樣說。

瀨戶和良吉互相看了一眼。秋宗原來頑固地拒絕送出藍色的水,這時又為什麼突然要拿去分折呢?瀨戶從這裡看出了秋宗的思維紊亂。章魚並不是因為中毒死亡的,但是原因不明。原因不明這確實不合邏輯,這在秋宗看來簡直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使秋宗對藍色的水抱有某種頑強的信念。瀨戶看著秋宗,忽然想到有些精神失常的年輕人抱著一個泥人不鬆手的情景。雖然送去分析沒有實際意義,但這總比他到公害省去要好得多。

第二天,瀨戶陪著秋宗一起離開了板棚。良吉站在岸邊默默地為他們送行。和章魚死去那天早晨一樣,海畔籠罩著乳白色的濃霧。

當他們坐船抵達高松市來到縣政府前時,秋宗忽然停住了腳步。

「我想先見一見四國石油公司的負責人。」

瀨戶追問他見他們準備做什麼,然而秋宗只是用木然的目光注視著她,不肯說明原因。這時,瀨戶清楚地懂得了秋宗對安高的詛咒並沒有解消。

大約秋宗從一開始就一直考慮採取某種報復手段,始終迷迷糊糊。對於秋宗木然的眼神中所潛藏的含義,她既感到害怕又感到饒有興味。章魚死亡原因不明,這的確令人不可理解。也許秋宗在潛入海灣時已經找到了某種關鍵,而檢查不出來的某種神奇的毒素也許就裝在這隻小瓶子里。

他即使想要報復,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什麼事情,況且他又沒有帶著手槍和匕首。

然而就在前去拜訪四國石油公司的路上,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們迷了路。當覺察到這一點時,他們已經走進四處交錯的道路之中,陷人了迷途。兩個人沿著混凝土牆走在那漫長而無盡頭的路上,路的一邊雜草叢生。他們走啊,走啊,然而面前卻一直是一堵長長的混凝土牆,宛如一座高高的牢房的牆壁。混凝土牆盡頭,又接著是儼如軍事設施般森嚴的鐵絲網婉蜒伸去。牆裡陰森可怖。

當然,瀨戶是第一次來到這遍布巨大企業群的工業區域。然而她以前曾在地圖上看到,這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半島,縱深雖然很長,但左右卻緊緊地靠著海邊。因此只要走到海邊,無論如何總可以辨清方向。

他們開始尋找大海。這附近漂蕩著大海的氣息,這味道雖然帶有一些腐爛的酸臭氣,但這肯定是大海的氣味。路旁叢生的雜草也帶有這種味道,但無論是哪個方向都看不到大海。大海本來就在這迷宮的腳下,但是大海卻消失了。他們好象已經陷入幾何圖形的世界。

走到鐵絲網盡頭,面前聳立著一座大鐵門,就好象這座鐵門是通過某個國家的入口,使人感到陰森可怖。當他們繞過鐵門時,又有一道混凝土牆一直延伸到迷宮的中心。瀨戶感到恐懼,似乎他們正在走進一座通往深淵的無盡頭的螺旋狀樓梯。

在牆壁的另一側,圓形的、三角形的以及四方形的混凝土建築物在金黃色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無聲無息地盤踞在那裡。

瀨戶發現,在秋宗憔悴而頹廢的額角上滲出了焦急的冷汗。他的眼皮在輕輕地痙攣。這裡既沒有行人,也沒有汽車駛過的聲音,他們無法問詢道路。

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恐懼襲擊到瀨戶身上。他們似乎是在探究一個無比巨大的怪物,這使她感到空虛,而且這種感觸越來越深。

總之,他們必須趕快找到大海。只賽找到大海,即使是已經散發著臭氣的大海,他們也立刻可以喘一口氣。

瀨戶似乎聽到混凝土牆的另一邊有大海的聲音,她停下了腳步。這時,秋宗、自語道:

「海洋已經消失了……」

他自語的聲音並不大,但瀨戶卻感到渾身一顫。這話是如此荒唐,就好象嬰兒突然說出大人話或是大人突然說起孩子話一樣。

她抬眼看去,秋宗正在笑。瀨戶甚至誤認為是混凝土在笑。她後退了兩步,注視著秋宗的面孔,好象他突然戴上了一副面具,表情突變,臉上沒有一絲生氣。

「我能給你講的故事就這麼些。」

瀨戶輕輕地喘了口氣。

混凝土的笑容?

中岡想像著藏匿了大海的混凝土牆的笑容。

「他精神失常以後仍然堅持要去拜訪松前先生,無論怎麼勸說他也不聽。我怕他不知什麼時候會偷偷跑出去,所以就在名片上寫了幾句。我是怕在半路上出意外。」

「你們知道他已經到東京去了嗎?」

「好象他是坐二月十七日早船偷偷走的。因為他常從這裡回家去,而且也根本沒辦法總監視他……」

「他走時帶著那瓶藍色的水。但是這水最後還是沒有進行分折吧?」

「沒分析。我們看到秋宗精神失常,認為『藍色的水』並沒有什麼問題。大概是在他剛開始精神失常時,他頭腦中的妄想引起的毫無意義的囈語。」

「謝謝。」

「不必謝。」

談完的時候,瀨戶的臉已經因喝酒而變得有些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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