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海與毒液 第二節

秋宗修只是沉默無語。

他失魂落魄地蹲在岸邊,靜靜地看良吉和瀨戶把死去的章魚運回來堆積在岸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相反顯得乾燥黧黑,宛如一具木乃伊。瀨戶清楚地看到,秋宗的兩隻手儼然已經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地輕輕抖動。

這時,秋宗突然站起來走回扳房。過了一會兒,他穿戴著潛水衣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隻採集水樣用的水瓶。

「多危險呀!」

瀨戶看著秋宗把船划出海灣,感到十分擔心。

「由他去吧,反正也沒用!」良吉乾脆地說。

「良大伯,咱們該報告警察局和水產試驗場呀!」運完章魚之後,瀨戶看著堆積在岸上的死章魚,她感到一陣心酸,雙腿打顫。

「算了,不用去報告。」良吉搖了搖頭。

「為什麼呢?要是安高幹的,這一次可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而且海灣里的水也需要進行分析呀!」

「要打官司、當然就要分折水,可即使鬧一通,章魚也不會死而復生。要是分析以後發現有毒,你試試看,這些章魚連一條也賣不出去!」

「良大伯還打算賣這些章魚嗎?明知有毒……」

瀨戶不安地抬眼看著他。

「哎,對了。我也有點糊塗了。是呀,不能賣,那乾脆把它們晒成干吧!這樣,至少我活著的時候還能吃它們。」皺紋里充滿著衰老。

「您說要吃這些章魚?哎呀,說不定你會被毒死呀!」瀨戶吃驚地說道。

「說不定會死!可費了這麼大勁兒養活的,我實在不忍心就這麼扔掉。反正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也用不著再怕什麼毒!」

「那我不幹!為什麼不去告他?您不願意打官司?」

「是啊!就算是安高幹的,也還是沒有證據呀!不過,就算我打算這麼了結,可依我看,阿修受到無法恢複的慘重打擊,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他又不會以血還血,武力報復,大概又要告狀打官司。所以你還不如趁現在沒見到醜事之前趕緊走吧。事已至此,我也幫不了你什麼忙……」

以血還血——一瞬間,瀨戶看到良吉眼裡閃過一絲冷冷的神情。

瀨戶也曾想過,說不定自己確實該離開這裡了。她已經看到大海的火焰,它把嚴冬的大海映成一片紅色。她也聽到了大海心臟跳動的聲音,它咆哮著奔騰而去。如果這一切發生在無人居住的阿拉斯加海畔,那自當別論,但是瀨戶在頻於死亡邊緣的瀨戶內海的小島上親身經歷了一切,而且她自己又曾經付出巨大努力進行過戰鬥。因此,她更加無比感慨。

儘管這火焰是大海崩潰的前兆,但是瀨戶終於得以接觸到母親般的大海那難得的脈搏。瀨戶感到,似乎這正是驅使她走上流浪旅途的目的。無論今後她恢複充滿欺詐的生活,也無論再次步上流浪之途,她現在的生活巳經告一段落。正象良吉所說的那樣,再繼續逗留下來,她只能看到醜陋的訴訟,但這卻毫無意義。

瀨戶對良吉眼裡掠過的冰冷神情感到不安。當然,良吉不打算打官司,也不打算檢查水質。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決不會失而復得,因此感到絕望。同時也因為他感到恐懼,害怕章魚會被拋棄。那冰冷的光芒也可能顯示了打漁人不惜流血進行報復的傳統決心。捕鯔魚失利,緊接著又發生了這次慘敗,良吉和秋宗的夙願完全毀滅了。良吉要按著他自已的作法去報仇雪恨,這並不難理解。

「還是不能離開這裡。」瀨戶終於決定了。

過了一會兒,秋宗回來了。

「藍——色——的——水。」

秋宗嘴唇凍得失去了血色,他渾身哆嗦著一個字一個字地頓開說道。

「藍色的水是怎麼回事?」良吉用冷冷的目光看著秋宗。

秋宗抖動了一下紫色的嘴唇,但是沒有說出話來。他不回答,卻只是來回看著他們倆。看他那眼神,很難分辨出他是在笑還是在哭。秋宗用手背擦了擦鼻涕,踉蹌著走進板棚。瀨戶看見,秋宗手中拿著的小瓶里裝滿清凈透明的水。

「別是瘋了吧!」

良吉突然說。

「你歇著吧,我得去把章魚曬上。」

面對堆積如山的死章魚,良吉十分懊喪,兩肩無力。他那肩膀瘦弱而暴露著青筋。

「我幫您曬,良大伯。」

瀨戶想使自己的聲音快活一些,但說出來之後,就連她本人也感到有氣無力。

他們干到傍晚才把章魚都曬完。本來應當掏出內臟,掰開章魚腳,把它們串在竹竿上曬。但如今根本不可能那樣慢吞吞地處理,他們只好拉了繩子把章魚掛在上面。但這也只不過是一小部分。剩下的只好攤在岸邊。

瀨戶一邊曬章魚一邊哭泣。過去這些章魚是那麼狡黠,難以擺弄。在它們活著的時候,瀨戶簡直對付不了它們。但是這些章魚又是那樣愚蠢可笑。當把原有章魚和新章魚放在養殖槽里時,如果突然把新章魚放進去,老章魚有時就象是地霸一樣攻擊新來的章魚,直到最後把它們吃掉。如果不採取措施防止這種現象,那麼就根本沒法進行養殖。

有個漁民想出了一種好辦法:先把老章魚和新章魚都分別裝到其它容器里,然後再把它們同時放進養殖槽。他想這樣也許會好些。他進行了試驗,不出所料,章魚之間的紛爭消除了。這故事並不象章魚那樣吸引人,但瀨戶卻十分感慨。她想,這些章魚簡直和人沒什麼區別。這樣看來,她甚至感到世上再沒有其它生物象章魚那樣具有獨特的怪癖。然而現在這些章魚都死了,而且被吊了起來。它們成為人世爭端的犧牲品,吊在繩子上,胖得圓圓的身軀使人感到無限悲涼。

「阿修說是安高害死了章魚,真是這樣的話,安高用什麼辦法一下子把它們都弄死了呢?」

把章魚曬到一個段落,良吉在岸邊坐了下來,瀨戶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聽說那小子在四國石油公司的運輸船上工作。從他落下的瘢痕來看,大概他那隻船是排放劇毒廢液的船。要是這樣的話,他可能趁昨晚天黑把劇毒廢液偷偷地排放在養魚灣附近的海里。」

良吉心裡想,肯定就是這麼回事。安高被控告,他為了泄憤就來了這一手。排放在海里的毒液溶在潮水中,其中很小一部分進入養魚灣里。但是章魚特別脆弱,哪怕一點點毒液,它們也會死去。

「要真象您說的那樣,安高這個人該是瘋了吧!……」

瀨戶的眼神變得十分陰鬱。如果在瘋子安高背後還有四國石油公司插進黑手的話……

幕色已經降臨在海面上。

「那都是老年間的事情了……」

過了一會兒,良吉低聲說道。

「什麼事情?」

「章魚爬到岸上來刨白薯。結果,它們跟貓打起架來。」

「……」

瀨戶突然感到害怕,該不是良吉也瘋了吧!良吉只是微笑。

「誰也不知道是不是來刨白薯,但是由於釣章魚時都是用百合鱗莖,所以它們喜歡吃白薯。不過,章魚爬到岸上可並不是罕見的事。也許有時章魚迷迷糊糊地睡著的時候,潮水已經退了。或者有的章魚為了吃螃蟹,也許有時為了其它緣故,於是它們就爬上岸來。結果貓看到了這些章魚,就和它們打起架來。」

「您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打起架來,當然貓佔優勢。不過章魚這東西即使受傷也不流血,腳腿被吃掉一兩隻也滿不在乎。最後章魚慢慢地逃去了。倒是貓因為不會浮水,只好不死心地望著大海。早年間,那一帶海岸上有的是章魚。不光是章魚,開春時節在那一帶海灘上用小鏟子到處可以挖到遍羅。海螺也遍地都是,幾乎到處都是海蟹、海蟑螂,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海面上呢,水鳥喧囂不已、飛來飛去。可如今呢,你也看見了,海上哪還有活著的東西!要說有的話,現在就只剩下那一對烏鴉!」

良吉揚起下巴指了指,海上飛著兩隻烏鴉。

「從剛才就一直要打章魚的主意呢!」

「願意吃就讓它們叼去!海面上活著的東西都死絕了。原來烏鴉多的是,可如今也只剩下這一對哩!聽說安藝地區的宮島 有種喂鳥的風俗,每年要把肉丸子供在草船上放到海里,一對對的烏鴉就從神社的樹林里飛出去把肉丸子叼到樹林里去。這真是宮島七大怪之一。不過,聽說去年烏鴉連影也沒露。這一對烏鴉反正也要飛走的,要不然就吃了這章魚中毒死去。哎,真不知我和它們比起來誰能活得長些?」

良吉仰頭看看烏鴉,無聲地苦笑了。

「我明天到高松去一趟,再說還得準備一下行李。」

瀨戶想,絕不能聽之任之。她要瞞著良吉採集灣里的水樣,並且帶上章魚,趕快去分折一下毒劑。看來良吉真打算吃章魚呢!

「好吧!本來我打算幫你點忙……」

「嗯,您快別說這些了。雖然我沒有分到什麼,但實在太高興了。不過,藍色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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