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魚群在燃燒 第三節

遠處可以看到灣口上攬著一條漁船。

「那就是瀨戶嗎?」

對於中岡這句問話,良吉只是點了點頭。

一個穿著紅色防水衣和短褲的姑娘提著一隻小水桶向小板房走過來,腰部豐滿,腿很長。看到她的身軀,使人聯想到緩慢巡行的幼小野獸。

「給您弄了點小菜來。」瀨戶高興地笑了笑,把小桶舉給良吉看了一眼。裡面有三隻小小的遍羅魚,還有一條鮶魚和一條鯽魚。「這可是個大收穫呀!就釣這麼幾條小魚,我花了整整半天工夫。哎,您是幹什麼的?」

天真的目光注視著中岡,一嘴潔白的牙齒。

「警視廳來的先生。正好,讓瀨戶接著給你說吧!」

良吉簡單交代了一下,提著水桶到後面去了。

「您終於來了。不過,警察先生,你得保證不查我的戶口,要不然我什麼也不說。」

似乎她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

「好吧!」

中岡把視線轉向海面,冷淡地說。他覺得面前這個姑娘帶著一種青年具有的清潔感。

「到海岸去好不好?」

瀨戶站起來向海邊走去。中岡跟在她後面。穿過海灣的海堤後,面前展現出一片白色的沙灘。海水清澈透明,宛如琥珀中加人了藍顏色一般。瀨戶在海灘上慢慢地走著,看樣子她正在思考談話的要點。

「水邊上會有一隻鱷魚伸出頭來,你不覺得嗎?」

瀨戶回過頭來對中岡笑了。

「鱷魚?」

「是呀!以前瀨戶內海附近也有鱷魚出沒。看著這清靜的海水,就總覺得會有一條鱷魚爬到岸上來睡午覺。」

中岡脫下上衣,搭在肩上。

「喲,原來你不知道呀!不光是鱷魚,距現在五十萬年之前,這地方有鱷魚,還有老虎、大象、東洋象和野牛。現在已經從地層中挖出了化石,據說這些動物叫作泥河灣動物群。多漓冰河期的時候,本來和大陸連在一起的日本列島向南移動了。據說那時灰胡祧樹和水杉樹構成叢林。所以現在金比羅宮 還供奉著鱷魚。」

瀨戶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坐在了沙灘上。

「你知道得真不少哇!但為什麼要供奉鱷魚呢?真有點奇怪。」

中岡點燃了香煙,把視線投向大海。金比羅宮的神就是鱷魚,這固然使他感到離奇,但他更感到出乎意外的是瀨戶居然無緣無故地談起鱷魚來。

「我想這是因為金比羅宮是保護航海安全的神靈。那時,鱷魚不是棲棲在河裡吞食行人嗎?古時候,河流是主要的交通要道,要是鱷魚發起威來可就完蛋了。所以我想人們既然降服不了它,於是乾脆把它神格化了。肯定是這種情況。在兇猛的鱷魚故鄉——非洲,甚至在尼羅鱷魚活躍的中東地區,過去一直把鱷魚視作神靈。那個時代,人們把罪人投入河中,如果鱷魚不傷害他,就算是證明了他無罪。這樣說也可能有點過分,古時候,恐懼和信仰實際上是背道而馳的,所以這也可以理解。但是當鱷魚滅亡時,這種恐懼也就消失了。恐懼消失以後,信仰就變得莊嚴起來,於是各地出現了關於龍神的傳說,這種傳說代替了鱷魚的形象。我想,龍最初的原形也可能就是鱷魚。所以,凡是有水的地方,尤其是瀨戶內海一帶,龍神的傳說就特別盛行——說不定這也許只是我個人的認識。」

中岡瞥了一眼瀨戶,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回想著遙遠的過去。

「有點道理。」

「高松地區有個城鎮叫做志度町,您知道吧!聽說平賀源內 就出生在那裡。那地方有一個補陀落山志度寺,這是四國巡禮八十八處中的第八十六處的地方。這裡流傳著有名的龍神傳說。不過,你對這種事情也許沒有興趣吧!」

「不。」

中岡微微搖了搖頭。

「那太好了。這傳說講的是藤原不比等 的時代。大概是唐朝的高宗皇帝給日本政府送來了真光珠、泗浜鑽石、華原磬等各種珍貴的寶石。結果呢,龍神早已迫不及待,它搶走了其中最為珍重的真光珠。這塊寶石又叫作無暇之玉。據說這寶石非常奇特,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寶石里都會有一個釋迦牟尼正面對著你浮現出來。此外還有許多傳說。最後當地的漁女潛人海底,把寶珠從龍手裡奪了回來。然後她割開自己的乳房把寶珠藏在胸膛里,才終於成功地使這寶珠物歸原主。然而她本人卻死去了。不過由於她立下了如此顯赫的功勛,所以她懷孕後生下來的兒子到京城當了大臣。人們認為這個傳說中包含著種種意義。有人說,龍代表了瀨戶內海的海盜。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漁女生下的兒子實際上就是當時四處流浪的藤原不比等,所以這個傳說是對當時政治的諷剌。另外,還有種認識,認為這個傳說實際上是說明舊事物滅亡和人們對新生命誕生的期望。它和希臘悲劇與其它故事一樣是感情凈化的原始形態……」

瀨戶拾起一塊小石子投向大海,石塊靈巧地在海面上打著飄,然後沉了下去。

「但是當我跟隨良大伯一起開始捕鯔魚的時候,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感到,也許這種龍神傳說的意義不過是為了告誡人們不要貪婪無厭地向大海這個寶庫進行掠奪。火焰的魚群就是大海的心臟,要是漁人打算抓它,他就會受到報復。秋宗先生和良大伯就都受到了報復。秋宗所受的心靈上的創傷尤其深刻。這都是因為他只有貪慾沒有信仰。秋宗沒有那種對大海的敬畏。想到這一點,我深深感到古代人的聰明智慧。他們創造出龍神的傳說,讓人們敬畏大海,而這個龍神傳說的根源就是鱷魚。」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

中岡回想起松前真五介紹過的秋宗的歷史。他的妻子被人霸佔,他也回到了海島。在中岡的想像中他應當是一個謹慎小心、卑俗可憐的人。但瀨戶通過鱷魚對秋宗提出了她的看法,這種看法在中岡的心中描繪出鮮明的景象。中岡心想,這個瀨戶決不單單是個流浪姑娘。她穿著毛衣的胸部十分豐滿,下擺也很寬闊,中岡覺得這是個很有毅力的人。

「咱們談正題吧!」

瀨戶象小夥子似地把兩隻胳臂抱在胸前,眼睛遙望著天空。

那天晚間,瀨戶和秋宗兩個人一起在監視船上工作。月色晦暗,周圍幾乎是一片漆黑,岩根磯海畔在寒風的怒吼中沉沉黑暗。海風狂嘯,不時發出鳴笛般的聲音。

瀨戶穿著防寒衣注視著大海。良大伯曾經說大海不久就會變得象燈籠般金光閃爍,現在這種景色已經呈現在眼前。太陽落山以後,白天鐵鏽般的顏色開始發生變化,就象是暗夜清除了雜質,大海放射出奇異的光彩。要想形容這種景象,的確只有燈籠這種說法才最合適。魚群發出光彩,就象是海底裝飾著成千上萬支閃爍著淺紅色光芒的燈籠。這種景象並不使人感到畏懼,倒使人感到如人夢境。閃爍著淺紅色的發光體彷彿在呼吸一般,微微地蠕動著。

「這些魚都是向著沙灘遊動。」

秋宗感嘆地說道。

瀨戶接替秋宗觀察著海鏡。千真萬確,在淺紅色光彩的海洋中,魚群熙熙攘攘,它們中的每一條都頭向著沙灘。這時瀨戶對產生光的光源感到幾分疑惑。良吉說這是熱氣,但在瀨戶看來,魚群呈現一片黑暗,似乎與發光毫無關係。那燈籠般的光彩從四周湧現出來包圍著魚群,奇異的光彩使人聯想到它似乎是粘膜或者是羊水。

突然,瀨戶被秋宗從背後抱住了。一瞬間,她不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瀨戶想站起來,但是她象被擰彎了似地被壓倒在秋宗的兩條腿之間。這時瀨戶覺察到自己已經無法反抗,她開始苦苦地哀求,但是她沒敢喊出聲來。魚群對於聲音十分敏感,即使僅僅一陣奇怪的聲音,也會使聚集在海灘上的淺紅色發光體象雪崩一樣地迅速奔騰而去。想到這裡,瀨戶沒敢喊出聲來。秋宗也正是深深了解到這一點才撲到瀨戶身上來的。瀨戶眼前的光彩變成一片破碎的金光,她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秋宗瘋狂地摟著瀨戶的腰。

「對不起……」瘋狂過去,秋宗渾身顫抖著表示歉意。凜冽的寒風吹得他合不住嘴,「原諒我,我是要讓鯔魚看看!」

瀨戶借著船艙里微微的炭火光亮,從旁邊看了看秋宗的面孔。秋宗打恭道歉之後,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事情,只是出神地凝視著發光的魚群。當他偶爾轉過目光來時,瀨戶在炭火的映照下看到他的眼眶已經由於連日來的勞累而發黑,眼裡閃爍著光芒。一瞬之間,瀨戶感到他眼中的光芒彷彿是一種不可理解的生靈。

從那以後,秋宗再也不說一句話。

瀨戶不能理解,為什麼秋宗忽然想到這類荒誕無稽的事情。

一月十四日,撒網的工作開始了。

前一天早晨,良吉從岩根磯臨時搭起的瞭望棚里走出來,望了望黑暗的天空,自語道:「退潮時要下雨啦!」良吉額上的皺紋中凜然可以看到即將做出決定的緊迫感。這使漁民們感到沉重緊張。他們深知,良吉雖然過去被人稱作瘋子,但如今他痩弱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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